谁人知是郑公乡
很久很久以前,齐鲁之地,孔孟之乡,有过这么一个人。。。我来讲给你听,他家的后人或许你认识。。。
近几年里,我大约写了十几篇这样的文字,陆续在当地的报纸刊发,也有些公众号推送过,如像风一样自由,如万物草堂。最近一段时间,我想把它们一篇篇地移栽到自己的园子里,希望它们在此安静地生长。
写的都是故园中的旧人旧事。这些文字写起来费时费力,但我是如此地喜欢他们,喜欢那一个个有血有肉有个性有情怀的灵魂。想到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笑过、哭过、迷茫过、叹息过,便感到天地澄澈、心中温暖。
我不是专业的历史研究者,但毕竟受过历史系老师们多年的教诲,明白民间传说、野史与史料的区别,所参考的多是历史典籍与可靠的地方史文献。但毕竟水平有限,此番公之于众,也请方家指教。——魏辉注。
寻访郑公祠颇费了一些周折。它像是一位隐者,一开始,我们的拜访就有一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资料上说,郑玄是山东高密人,郑公祠在高密县双羊镇。只是近几年区划调整,高密县已成高密市,双羊镇也不复存在,改为郑公街道,而且划归了峡山生态经济发展区。我们驾车一路上走走停停,边走边问。打电话给高密的一位朋友,他说他也没有去过郑公祠,但郑公乡的方位是知道的,毕竟,这名称已存在了近两千年。
时值初夏,路边的小麦已黄。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心中渐渐生出苍茫之感。多年前,应该也是这个季节,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徐无闻途经此地,曾作诗一首:
白墙红瓦间槐杨,
小麦覆垅日渐黄。
闻道车经高密县,
谁人知是郑公乡。
徐先生早已做古,但他当年怅然的心境与我此刻大致相同。
1800多年前的汉代,这片土地上也有不少读书人在打听郑玄的住处吧?那时候,郑玄在此处种田,《后汉书》记载,郑玄“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晋代学者王嘉描述当时的盛况说:“求学者不远千里,赢粮而至,如细流之赴巨海,京师谓郑康成为经神”。“康成”是郑玄的字。当年,儒生们没有汽车,没有导航,路上也没有路标。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大多步行,最多骑匹马,或乘辆马车,走了上千里路来拜郑玄为师,他们一路上是否也是这样边走边问?“请问,郑公乡在哪个方位?”,“郑先生的家还有多远啊?”声音似乎从远古传来,但声音里对学问的渴望,对一代经学大师的向往,依然清晰可见。
一
郑玄是东汉末年著名经学大师。 “经学大师”四个字的背后,浓缩着郑玄让人高山仰止的学术成就。
所谓“经学”,通俗地说,是儒家学派的经典诠释学。儒家文化对中华民族影响可谓深远,而对儒学经典的阐释和发挥一直是儒学的存在形态,是儒者表达思想、表达见解的基本形式。最初被儒家奉为经书的有六种,即六经,也称六艺,包括《易》、《诗》、《书》、《礼》、《乐》、《春秋》。当年孔子建立儒家学派,也是从整理、编订六经开始,而后设杏坛授徒。从此,儒家学说在中华大地上发扬光大、长盛不衰。直到今天,电视上仍在热播于丹讲《论语》。这种对儒家经典的传承几乎成了我们的民族之根,民族之魂。
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中,汉代是经学发展的鼎盛时期。而郑玄是其中里程碑式的人物。《经学史》称他“著书满家,从学数万”,郑玄以其毕生精力注释儒家经典,创立“郑学”。“郑学”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从唐代起,其所注的《诗》、《三礼》即被视为儒家经典的标准注本,收入九经。宋代又把它列入十三经注疏,长期作为官方教材。直到今天,郑玄的著作仍是古代儒学经典的权威注本。
汉代经学的兴盛有其时代背景,其中重要的事件是“今古文之争”。
当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为了维护中央集权统治,实行了“焚书坑儒”的高压政策,这是一次文化的浩劫。焚书坑儒之后大约两年,秦始皇死,再过四年,秦朝灭亡。而文化不死,秦朝所焚之书未尽,所坑之儒未绝,儒学在汉代复出,并得到统治者的大力推广。秦代的儒生到汉初健在的还有不少,西汉初年设置博士学官,由一些老儒生口授各种经典,用当时通行的文字隶书写成,称为“今文经”。另外,又通过其它渠道得到一些儒学典籍,如孔子的后裔孔安国从墙壁中得到《尚书》,这些民间私藏的书籍大多用秦代的文字小篆写成,称为“古文经”。今文经和古文经由最初文字上的差异,发展为解释上的分歧,从而引发今古文之争。
这一争论持续了近两百年。这应该不只是学术上的争议,更有些关乎政治背景、甚至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两派相互攻击,愈演愈烈。无数当时很有威望的学者为此耗尽心血。今文经学派指责古文经学派变乱师法,古文经学派指责今文经学派“党同妒真”,即便在同一学派内部,也有不少分歧。由此出现了一经有数家,一家有数说,甚至“一经说至百万余言”的混乱局面。当时有个叫秦延君的《尚书》大师,解释《尧典》的篇题,就洋洋洒洒用了十多万字,解释“曰若稽古”四字,用了三万字。这种僵化繁琐的做法,往往让儒家学子们无所适从。
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郑玄以顽强的毅力、渊博的知识,进行了遍注群经的艰辛工作。
他首先对经书进行整理。当时的古文经、今文经,字体不同,内容也不一致,必须首先进行整理,才能进行注释。郑玄在这方面做了大量耐心而细致的工作,取今古文的异本,仔细校勘,选择比较合理的肯定下来,然后再进行注释工作。
郑玄注经,不拘门户之见,不盲从师说,而是广采群言,融汇百家,再加以自己的见解,而且简约精要,从而自成体系,人称“郑学”。
郑玄的学说一经问世,立刻得到了天下儒生们的认同,他们为其博大宏通所震憾,一时之间,郑玄的经说压倒了其他各家经说, “郑学”几乎成了经学的代名词。郑玄结束了两汉以来今、古文经学的长期纷争局面,当时出现了“经学小统一时代”,“郑学”成为“天下所宗”的儒学。
郑玄一生注释的古书共有70多种,一百多万字。教授弟子近万人。他死后,其门人仿照《论语》的体例,记录他平时与弟子讲学时的言行,著了《郑志》8篇,也受到历代学者的尊崇。
对于郑玄的成就,东晋史学家范晔在《后汉书。郑玄传》中有这样一段评论:
“自秦焚《六经》,圣文埃灭。汉兴,诸儒颇修艺文;及东京学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郑玄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
郑玄统一经学,赢得天下学者的归宗,纷纷仰之如泰斗,后世史学家甚至拿郑玄与孔子相提并论,称其为“儒圣”。而做到这一切,他没有依靠任何官方的政治权力,完全凭借自已高超的学术水平和人格魅力。
二
郑玄是一位纯粹的学者。这种纯粹,不只是对学术的痴迷,更表现为一种心灵的高洁,品行的高贵。
“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这是郑玄一生的追求。为此,他曾皓首穷经,不远千里求教名师;为此,他曾十几次推掉各种待遇优厚的请他做官的邀请,远离功名利禄;为此,他甘心清贫一生,常常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为此,他在晚年遭受丧子之痛后,仍带病坚持注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魏明帝曹睿在《郑玄状》中对郑玄有两句评价:“含海岱之纯灵,体大雅之洪则”。这样的评语,除了对其学问的尊崇,更多的是对其人品的赞叹。
郑玄出生于公元127年,家境贫寒。他自幼聪明好学,喜欢读书。十二三岁时,他就可以诵读和讲述儒家经典了,不仅如此,郑玄还精通算术和天文学,在当地是有名的“神童”。他天性淳朴务实,不喜欢夸夸其谈。《太平广记》记载:
“公十二岁,随母还家。正腊会同列十数人,皆美服盛饰,语言闲通。公独漠然如不及。母私督数之,乃曰,此非我志不在所愿也”。
当年郑玄跟随母亲去姥姥家参加一个聚会,其他十几个客人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夸夸其谈,只有郑玄漠然处之,母亲私下里数落他,郑玄说我不愿意那样,那不是我的志向。
那时,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志向。后来,因为生计的关系,郑玄做了乡啬夫,乡啬夫是乡一级地方小吏,掌管诉讼和税收等事。做官不是郑玄的志向,因此,他在做乡吏的同时,还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刻苦学习,常请教于学官。对此,他的父亲一再督责和训斥他,他却矢志不移。
后来,郑玄得到北海相杜密的赏识,以其为“异器之才”, 就把他升调到郡里为吏录,使他得到学习和深造的机会。从此,郑玄结束了他的乡吏生涯。不久便辞去吏职,入太学深造。“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见郑玄《戒子益恩书》)。郑玄游学,先是拜第五元先(“第五”为复姓)为师,学习《易》、《公羊春秋》等,后又师从张恭祖学习《周官》、《左氏春秋》、《古文尚书》等。为了学问,他遍访名儒,孜孜求道。及至而立之年,郑玄已经成了一名有着较深造诣的经学家。他的学问在山东、河南、河北一带已经可以说首屈一指、无出其右者了。
学无止境。郑玄33岁时,通过友人卢植的关系,千里迢迢西入关中,拜扶风马融为师,以求进一步深造。
马融为当时著名的经学大师,出身豪门,“素骄贵”,讲究排场。虽然门徒众多,但他只亲自面授少数高材生,其余学生则由这些高材生授课。郑玄投学门下后,三年没能见到马融的面,但郑玄并未因此而放松学习,仍日夜寻究诵习,毫无怠倦。有一次,马融和他的一些高足弟子在一起演算天文学的问题,遇到了疑难而不能自解。有人说郑玄精于数学,于是就把他召去相见。郑玄的解答令在场之人叹服不已。自此以后,马融对郑玄十分看重,郑玄便把平时学习中发现而未解决的疑难问题一一向马融求教。七年之后,当郑玄学成向马融告辞时。马融深有感触地说:“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郑玄回到家乡,一边种田,一边教授学生。汉灵帝建宁二年,宦官专权,发生“党锢之祸”,郑玄因是北海相杜密的故吏,也在这次政治斗争中受到牵连,被禁锢在家达14年。这14年里,他闭门不出,专心整理遗文,注释古书。这件事,对于别人或许是灾难,对于郑玄的人生来说,却是一笔财富。郑玄一生的主要成就,大多是在这一阶段完成的。当禁锢解除之时,“郑学”已初具规模,郑玄已成为一代宗师。
三
后人常在郑玄的名字前面冠以“大司农”的称谓,这是汉献帝授予郑玄的官职,位列九卿,虽然郑玄并未就任,但后人常以官职论英雄,对这种做法,我想,如果郑玄泉下有知,未必会赞成。
郑玄的一生,除了研究学问,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在他眼里都是浮云。
中平二年(公元185年),大将军何进召郑玄为官,他不愿去,被州郡官员胁迫前往。何进“为设几杖,礼待甚优”,但郑玄不接受朝服,以学士打扮相见,仅过了一夜,就寻机逃回。中平五年,郑玄被诏为“补博士”,他不至。后被大将军袁隗表为侍中,他借口“父丧”不去。董卓废少帝、立献帝后,公车征郑玄,他不到。后来,公卿们推举他为赵相,他以道路阻断为由不至。大将军袁绍推举郑玄为茂才,并上表朝廷荐举其为左中郎将,郑玄都不答应。汉献帝公车征郑玄为大司农,郑玄虽接受了官职,但又以患病为由没去就任。
郑玄解禁后共有十四次被征召做官的机会,他都一一婉拒。后来郑玄自述说:“吾自惦量,不适于做官,唯有遵先师之意,整理百家之言,方能尽力。”或许,这是他唯一的理由。
据说,有一次大将军袁绍大宴宾客,邀请郑玄参加,袁绍的宾客都是有些名望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敢在郑玄面前自称学识渊博,他们竞相提出疑难问题,郑玄一一解答,让人叹服。当时有个叫应劭的官员想拜郑玄为师,说:“故泰山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如?”郑玄笑着说:“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赐之徒不称官阀。”孔子的门徒不用称官职啊。一句话,说得应劭面有惭色。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郑玄对于做官的态度。
那时的郑玄,名满天下,成为士人的典范。当时孔融任北海相,“深敬于玄,屣履造门,告高密县为玄特立一乡,定名为郑公乡,为其高开门衢,令容高车,号为通德门。”这位四岁让梨的孔融为孔子后裔,为表彰郑玄特别设立了郑公乡,他的这一举措一时被传为佳话。
当时适逢黄巾军起义,起义军攻陷北海郡,为避战乱,郑玄率学生到不其山(今青岛市崂山区内)下修业,刊注《诗》、《书》。后来,又避乱来到徐州南城山(今山东费县),栖于岩石之下,注《孝经》。建安元年,郑玄从徐州返回高密,途中遇到数万起义军。惊恐之际,却发生了感人的一幕:起义军听说遇到郑玄,纷纷行礼。“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郑玄以自己的声望保住了家乡的平安。
郑玄在徐州时,刘备多次拜访,以“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为荣。公元200年,袁绍与曹操决战于官渡,袁绍为了鼓舞军心,借助郑玄的名声,让他的儿子袁谭逼迫郑玄从军。那年,郑玄74岁,而且重病在身,走到元城县(今河北大名县)时无法前行,只好停下来,这种情况下,他还在坚持注释《周易》,这年六月,他病逝于元城。战乱之时,为之戴孝送葬者仍达一千余人。后来袁绍为了表达自己对于郑玄的尊崇,吩咐自已死后,要葬于郑玄墓的附近。今天,他的衣冠冢就在高密城西。
这,是一代儒学宗师的风范。
四
走过郑玄曾耕种过的田地,沿着乡间的小路,终于来到了郑公祠。这是一片清静的所在,院门轻轻地关闭着,甚至没有一块匾额。推开门进去,遇到了77岁的郑直德老人和他的老伴。
郑直德是郑玄的第54代传人,多年以来为祖先守护着这个祠院。院子不太,松柏青翠,鲜花盛开。郑公祠青砖黑瓦,淡雅肃穆。祠前有一株古柏,传说为郑玄亲手栽植,现在柏树已无新叶,树皮也在岁月的风雨中不复存在,但枝干坚硬不腐,顶上的树枝弯曲着指向天空。
沿着台阶步入郑公祠,祠内有郑玄及其子郑益恩、其孙郑小同的塑像。郑玄居中,益恩、小同分布两侧。郑玄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戒子益恩书》,回顾了自己大半生,告诫子孙勤俭持家。当年孔融被黄巾军围困,27岁的郑益恩为解救孔融而遇难,留下一遗腹子。郑玄老年丧子得孙,心中又悲又喜。他看到刚出生的小孙子指纹与自己相像,便为之取名“小同”。郑小同后来承传家学,颇有造诣,官至侍中。关于郑小同的人生,《魏氏春秋》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尝诣司马文王(司马昭),文王有密疏,未之屏也,如厕还,问之曰:“卿见吾疏乎?”答曰:“我不见。”文王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遂鸩之。
司马昭不见了一份文件,便以莫须有的罪名把郑小同毒死了。“宁我负卿,无卿负我”,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在历代统治者的口中,这种充满强盗逻辑的话常常脱口而出。当年曹操杀吕伯奢一家,也曾说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此时,鲜活的生命、满腹的诗书、一生的壮志,在统治者的屠刀下都是如此地苍白无力。对比郑小同之死,我们似乎更明白了郑玄当初远离官场的大智慧。
郑公祠之后为郑玄的墓,墓高八尺,立一碑,上书“汉郑康成先生之墓”,为清代乾隆年间所立。墓上覆盖着茂盛的草,长长的叶子,高约一米,状似芦苇,微风吹来,便随风轻摇,很是壮观。据说当年郑玄与弟子在不其山读书,山上有古井常年不竭,井边生有一种细而长的草,很有韧性,时人称之为书带草,又叫康成书带。莫非,这是传说中的“康成书带”吗?同去的朋友说不是,这应该就是芦苇。但芦苇是一种水生植物,为何在郑玄的墓上生长得如此繁盛?
问起这种草的来历,看护祠堂的老人说向来如此,并没有人特意栽植。他笑着说:“是我们祖先有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