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里的王献之
王献之《新妇服地黄汤帖》
上回,我们略窥了《世说新语》里的王羲之,本篇再略窥其中的王献之。
王献之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排行老幺。
话说王献之正红的时候,当时的名公谢安也擅长书法,他总是瞧不起王献之。有一回,谢安当面刁难献之,问献之的书法和他老爹羲之比怎么样。王献之就回答说本来不一样,没法比。言下之意,自己并不比父亲差。谢安就说,别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啊。言下之意,外人都认为献之不如他老爹。不料王献之答道:外人知道个毛!
这则轶事出自《世说新语·品藻》。又据唐代孙过庭《书谱》和张怀瓘《书断》所记,王献之曾精心写了一幅字(或书信)赠给谢安,料想谢安定会保藏,没想到谢安竟直接在字后面写了评语(或作了答复),并退了回去。献之因此怀恨在心。若据此推之,则王献之说的外人知道个毛那句,其实是和谢安在斗意气,并非真的讨论书法。
有意思的是,孙过庭在引述谢安和王献之的对话时,王献之答谢安那句变成了“故当胜”,而不是《世说新语》里的“固当不同”。意思是说王献之当时回答的是自己胜过父亲。这样就把王献之的傲慢给刻画出来。孙过庭紧接着就大肆批评王献之,说他奉五斗米道,不事儒法,目无尊长,只是学了羲之皮毛等等。这个呢,就是孙过庭以儒家的礼法为准绳,对献之的苛责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道德捆绑。
王献之跟人斗意气,跟王羲之与王述斗气有点类似,显得器量不够宏阔。不过依我看,其实也蛮可爱的。
王献之《廿九日帖》
又一次,王献之去拜访谢安,正巧当时的大学问家习凿齿也在座。按照礼数,王献之应该和习凿齿并排坐。但王献之犹豫不坐,谢安就拉他坐到了习的对面。客人走后,谢安对家人说,献之这个人呢,清高不俗挺好,但矜持傲慢,就有点损害自然本性了。
余嘉锡先生说,王献之之所以不和习凿齿同坐,原因有二:一,习凿齿是寒士出身,王献之是名门望族,当然不肯与寒士同榻。二,习凿齿有足疾。余先生的解释有趣。分门别第原本就是魏晋时最显著的社会风气。当时的很多人,都因为出身寒微,后来尽管位高权重,还是被名流看不起。至于有足疾一条,则似能看出献之有洁癖。这个容易让人联想到书法史上的另一个怪胎:米芾。书法干净的人,大概都是这样子。瓜瓜君表面不算整洁,但也有洁癖,出门上完公厕洗手后,一定要用水先把水龙头开关淋三次,再关。
《世说新语》里记载王献之做的最离谱的事,我以为是下面这件:
话说王献之有一次路过吴郡,听说顾辟疆有个极美的园子。献之之前并不认识顾辟疆,但他并不提前打招呼,径直跑到人家去,碰巧顾在宴集宾客。王献之直趋园林饱游饫看了一番,简直像在自家园子。主人顾辟疆就怒了,说,这个人太傲慢,没有礼貌,虽然地位高贵,但简直就是个粗俗的汉子。说完后,顾辟疆又不好意思直接把王献之撵走,就驱逐了王献之的随从。因为王献之是乘舆来的,抬舆的随从被驱赶,他独自一人就坐在舆上面,东张西望,等了很久,仆从都没回来。最后,顾就叫人把他送出门外,置之不理。
这里的王献之,简直有点腌臜泼皮。
王献之《鸭头丸帖》
但献之擅名当时,那可不是吹的,看下面两则:
王徽之(羲之第五子)、王献之曾经同坐在一个房间里,这时忽然失火。王徽之仓惶出逃,连鞋子也忘了穿。王献之却神色安然,慢悠悠地招呼随从们,搀扶着他再出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当时人通过这件事来判定兄弟俩神情气度的高下。
王徽之、王操之(羲之第六子)、王献之三兄弟同去拜访谢安。徽之和操之大多聊一些日常俗事,王献之只是寒暄几句,然后就不作声。拜访结束离开后,有客人问谢安,这三位俊才那个最好?谢安说是献之最好。客人问为何。谢安就引用了《易·系辞》的话来回答:“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
瓜瓜君一向不喜欢与“躁人”打交道,因为对方啰嗦,交往起来耗神。
下面这一则是侧面描述:
权臣桓玄升官到太傅,大会朝臣。大家刚坐下,桓玄就问王桢之,我和你七叔比起来怎么样?王桢之是王徽之的儿子,他的七叔就是王献之。这个问题既突然又刁钻,当时在座的客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不料王桢之从容地回答道,七叔是当世俊杰,而桓公您是千世英才。
这个吹捧太厉害了。魏晋时不少领导人喜欢问臣下这样的问题。像齐高帝萧道成刁难王僧虔的问法:我的书法和你比怎么样呢?王僧虔机智地回答:我的书法在大臣中排第一,陛下的书法在帝王中排第一。呵呵,伴君如伴虎,不但要学问好、能力强,还要有会说脑筋急转弯的功夫。圆融的为官哲学,在中国真是千年优良传统。
桓玄在另一个场合又问过王献之的外甥刘瑾同样的问题。刘瑾就答道:山楂、梨子、柑橘、柚子,各有各的好。
这个回答也比较巧妙,总之避免正面交锋。桓玄乃一代权臣,动不动就要人评判他和王献之的高低,由此可见王献之在当时的名声之重。
王献之《兰草帖》
上文说到王献之跟谢安有梁子,但实际情况可能也没那么严重,轶事就是轶事,即便是梁子,也颇有水平,颇有风采。王献之跟谢安一打交道,仿佛总是有争执,下面这则又是一例:
太极殿刚建成,王献之时任丞相谢安的长史。谢安派人送块木板,叫王献之为太极殿题匾。王献之露出不满的神色,对来人说:扔了。竟没有题写。后来,谢安见到王献之,就说:这可是给太极殿题匾呀,不会太辱没你吧?以前,魏朝的韦诞,也是贵人,经常亲自题匾呢。不料王献之马上答道:所以魏国国运短暂么。谢安听后,觉得王献之这话可当名言。
这就是王献之其人,很有一些怪脾气。
王献之《东山松帖》,传为米芾摹本
瓜瓜君最喜欢下面这条:
王子敬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世说新语·言语》
献之这几句,说得太有美感,郦道元的《水经注》,精美处也不过如此。山阴在会稽,《兰亭序》的诞生地,也就是今天的绍兴。因为王献之的这句话,今日很多绍兴或浙江籍的书法家,在办展览或出书时,都要挂上“山阴道上”的名号,作为妆点。但妆点终究是妆点,魏晋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因为这篇文章比较干净,瓜瓜君就不再详细讽刺山阴道上的书法家群体了。
王献之《中秋帖》,今人多认为是米芾临本
大年初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