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潘耀明笔下的金庸秘诀
我知道“彦火”这个名字很早:他的“钱锺书访问记”是“钱学”初兴时内陆“钱迷”重要的参考资料,许多钱氏研究资料选集中都曾编入。我知道“潘耀明”这个名字也不能算晚:1990年代我来深圳后开始读《明报月刊》,那时的主编已经是潘耀明了。但是,知道“彦火”和“潘耀明”是同一个人,确实是很晚的事;至于见到潘耀明真人,和他一起做一场以金庸为主题的活动,那就更晚得不像话了。
潘先生现在仍担任《明报月刊》总编辑兼总经理,是香港作家联会会长。其他职务、头衔记不胜记,干脆略过。
今天提起潘耀明先生,是因其最近在作家出版社出了一本新书《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书中文字所记,皆名家手迹背后的故事。
拿到新书,首先觉得这书名又长又感性,大有港式粤语歌词韵味,和“名家手迹故事”似乎不搭调。等读了他的前言《心中宛有当时在》,方知这其中自有来历,且还与金庸有关。
2000年他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随笔集两种,其中一种名《永恒流动的情感》。印行前,1999年8月1日,金庸专为此书题词如下:
许多天、许多年之前,情感曾在你心中流过,
今天,明天,明年,后年,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却永远流 不尽,
因为有些情感——
是永恒的,那是深情。
为耀明兄《永恒流动的情感》书
——金庸
可知潘先生为新书起这样的名字,不仅有意为之,而且有所寄托。
此书的有趣之处,正在这样的墨迹与墨迹前后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既可为当代文学史提供细节与补白,又可给喜欢掌故的人贡献趣味与谈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潘耀明在香港编书编杂志。那时香港和内陆交流不多,偶尔有个香港编辑北上拜访各路名家,组稿兼组饭局,“运动”过后惊魂初定的文化人且喜且歌,格外热情。那时还是书写的年代,文人之间信札往皆是文化交际,没有经济算计。潘耀明有心,既勤于和作家学者笔墨往来,又善加收集珍藏,时至今日,所收所藏不仅数量可观,价值也早连城了。
名家手迹再配以潘耀明生花文字,鲜活故事,《流动》一书因此兼具了可读、可赏、可藏、可学多重价值。据“前言”所述,潘先生藏有巴金信札13封,另有巴金《随想录·总序》及《随想录》繁体版的序言手稿。又藏萧乾信札七八十封,俞平伯信札27封,钱锺书毛笔信札多件。萧红生命中的三个男人——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和潘耀明都有交往,也都给他留下了墨宝。
书中涉及的人物,以目录为序,有艾青、冰心、叶圣陶、茅盾,俞平伯、巴金、钱锺书、萧红、端木蕻良、萧军、骆宾基、吴祖光、新凤霞、汪曾祺、王辛迪、杜运燮、卞之琳、蔡其矫、臧克家、赵清阁、老舍、顾城、萧乾、夏志清、曹禺、柯灵、秦牧、沈从文、丁玲、张贤亮、郭凤、何为、茹志鹃、金庸等,这完全是一派“当代文学纪念馆”的气派与风光了。
我是从后往前读这本《流动》的,因为最后一篇写的是金庸。潘耀明何其有幸,和金庸先生亦师亦友,为金大侠工作多年。他出任《明月》总编辑兼总经理的聘书,都是金庸先生在办公室当面手书的。
经由潘耀明的文字,我们可知金大侠的办公室与家里书房是如何样貌:
查先生的办公室更像一个偌大的书房,估量也有近200平方,两边是从墙脚到天花板,排列整齐的一排排书柜,其余的尽是大幅地落地玻璃。从玻璃幕墙透视,一色的海天景观,可以俯览维多利亚港和偶尔划过的点点羽白色的帆船和渡轮。……金庸除了办公室书多,他在山边的复式寓所,上层近300平方米,其三幅墙都做了书架,触目是琳琅满目的书海。置身其间,大有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北城”之豪情胜慨。
我一直对金庸如何办报感兴趣,可惜研究者对他如何做新闻、写社论着墨很足,于如何办副刊鲜有涉及。正好潘耀明先生新书里提供了金庸评核副刊文章的“五字诀”:短、趣、近、物、图。金庸曾一一解释道:
短:文字应短,简洁,不宜引经据典,不尚咬文嚼字;
趣:新奇有趣,轻松活泼;
近:时间接近当下,地域上接近香港,文化上接近中国。
物:言之有物,讲述一段故事,一件事物,令人读之有所得,大得小得均无不可,一无所得,未免差劲。
图:图片、照片、漫画配合;文字生动,有戏剧舞台感,亦广义之图。
金庸制定的选稿标准,另有一个“24字诀”:
新奇有趣首选
事实胜于雄辩
不喜长吁短叹
自吹吹人投篮
所谓“投篮”,大概是投到废纸篓里的意思吧。
多年以前,我写过一篇《小文章,大不易》,所讲“专栏写作心得”,来自于平日读港报副刊,尤其几大港报的“框框杂文”。我说——
很多人瞧不起报纸上的专栏文字,觉得千把字的文章立马可就,轻而易举,其实不然。千字范围之内,要营造出一些意向,说清一个道理,布好一个格局,还得有点信息,有点见识,有点趣味,有点风格,又要易读好懂,且能常写常新,真是一件大大不容易的事。我们常常是“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真写起来,就会知道肚子里凑出几百字,又要凑得好,是很难的。
写好小文章有一个大前提,说简单了,就是“明白”二字。这是说,你读书读得明白,看人看事也都看得明白,想问题思路清楚,有化繁为简的本领,有举重若轻的能力,有知人论世“三下五除二”般的明快,不然,自己的念头糊里糊涂,判断情势晦暗不明,讲个道理颠三倒四,最终还是老鼠窝的尾巴纠缠不清,又怎么能在千把字的局限内完成专栏文章的任务?真要是搞不明白这“明白”二字,我想也就只好去写“新派”的博士论文,或翻译西方后现代学术专著了——反正读这些东西时我们很少明白过。
那时如果读到潘耀明先生写金庸先生副刊选稿标准的文字,我的那篇文章写得会更有说服力一些。一言以蔽之,《流动》一书,相见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