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伯特：在宇宙中所有地方，永永远远（杰克·吉尔伯特诗全集）书评
所有地方，永永远远
作者/杰克·吉尔伯特
译者/柳向阳
让他满意的是别墅就在被大太阳
剥落得光秃秃的山顶上。周围
是一千堵坍塌的石头墙。他高兴地得知
这房子是国王的电报员建造的。
“在远方写作。”他一直把门关着
用一大坨搭扣和铰链。里面的杂草
齐胸高，绕着茂盛的玫瑰丛
和两棵李子树。走过去，宽楼梯
向上通到漂亮的露台和带高窗的
精致的房子。他清理了后面庭院里
大部分地方。就在那里
度过了他们最美好的时光，在一棚
患病的葡萄藤和盛开的茉莉花下。有
微弱的水声从上面水池传来，池边
是一棵石榴树，挂着夸张的果实。
十二年的空置让水槽积满了树叶，
如今已不再堵塞。
他在合适的时间来到了合适的地方。
蓝色爱琴海在下方遥远处，轮船在更远处
缓缓驶出。鸽群在头顶翱翔，没有含义。
他和他的日本太太从后门出来，沿溪而上，
石头挨石头，两边的灌木
飞蛾累累。他们出现在巨大的悬铃木下。
那儿有条泥泞小路，通向一座女修道院。
她说再见，他开始往下走，去山脚下
那个村庄，在那儿弄到他们一星期的食物。
头顶上天空寥廓。他们两人都不知道
她即将离世。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十一年，
他意识到他们用尽了那段特别的时间
在宇宙中所有地方，永永远远。
吉尔伯特：在宇宙中所有地方，永永远远
撰文：梵琳
杰克·吉尔伯特在诗中，亲切地管他的妻子叫做那位“日本女士”。事实上我在他所有的悼亡诗里拼凑着关于她的零星片段。关于她如何在弥留之际，在那些器械中间温柔的奄奄一息。关于生前的野上美智子小姐，如何双手和双膝撑在地上，在门边侧望。在他的印象里她有着怎样淡淡的纤白色，如琥珀透明。她的黑色的长发如何缠绕在泥土里。
这是一首写给美智子的诗。
他一直把门关着
用一大坨搭扣和铰链。里面的杂草
齐胸高，绕着茂盛的玫瑰丛
和两棵李子树。走过去，宽楼梯
向上通到漂亮的露台和带高窗的
精致的房子。他清理了后面庭院里
大部分地方。就在那里
度过了他们最美好的时光，在一棚
患病的葡萄藤和盛开的茉莉花下。有
微弱的水声从上面水池传来，池边
是一棵石榴树，挂着夸张的果实。
十二年的空置让水槽积满了树叶，
如今已不再堵塞。
他在合适的时间来到了合适的地方。
蓝色爱琴海在下方遥远处，轮船在更远处
缓缓驶出
他回忆起他们住过的那间山顶别墅。顺着他目光的流连：齐胸高的杂草和玫瑰丛，绕过宽楼梯，向上通往漂亮的露台和带高窗的精致房子。接着是庭院里的葡萄藤和盛开的茉莉花，有微弱的水声从水池传来。这时他的目光仍是动态的，有一定速度，绕过玫瑰丛，沿楼梯盘旋向上，目光的节奏随景物跳荡。随后，视线向更开阔处延及，蓝色爱琴海在下方遥远处，轮船在更远的地方，缓缓驶出——这是他的目光开始变得缓慢的地方。
鸽群在头顶翱翔，没有含义。
他和他的日本太太从后门出来，沿溪而上，
石头挨石头，两边的灌木
飞蛾累累。他们出现在巨大的悬铃木下。
那儿有条泥泞小路，通向一座女修道院。
她说再见，他开始往下走，去山脚下
那个村庄，在那儿弄到他们一星期的食物。
头顶上天空寥廓。他们两人都不知道
她即将离世。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十一年，
他意识到他们用尽了那段特别的时间
在宇宙中所有地方，永永远远。
你几乎可以察觉，像是即将靠站的列车，那个回忆的人，他的目光正凭借惯性做最后缓慢的滑行。他写道，鸽群在头顶没有含义地翱翔。他和他的日本太太从后门出来，道路两旁石头挨石头。他的目光变得更慢了，缓慢到可以捕捉从一石到另一石的细密质地。紧接着，是突然的凝视——
“他们出现（come out)在巨大的悬铃木下。”
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他们不是来到巨大的悬铃木下，也不是走向巨大的悬铃木，而是出现（come out)。此前诗人的目光在记忆中漫游，落在那间别墅、玫瑰丛、后院以及爱琴海，他的目光在景物间从未中断。而“出现（come out)在巨大的悬铃木下”，将目光与之前的流连突然割裂开，进入了一幅静止的图画。是一次小的跳跃之后静止，是在记忆的漫长搜求中一瞬间的停靠。他找到了什么，能让他停在这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他的目光不再看向别处，他深深地凝视着：那是某个寻常的日子，他们正在进行着日常的道别，他要去山脚下弄到他们一星期的食物。他在结尾写道：“他们两人都不知道她即将离世。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十一年，他意识到他们用尽了那段特别的时间，在宇宙中所有地方，永永远远。”
至此，才揭示了叙述者的目光缘何变得迟缓，以及那最终到来的深深的凝视。
杰克·吉尔伯特出生在匹兹堡，在他的许多诗里，你可以嗅到那座混合着钢铁气息的城市。它们融化在诗人一生漫游的旅途里，在他的诗中不断复现。似乎只有离开某物，他才能回望凝视某物。
他也多次写到他和美智子居住的别墅，那是由国王的电报员建造的。想到这里曾有忙碌的老式电报机，伴随着滴答声，为远方传送消息，这让他很高兴。“在远方写作”，诗人写下这句话，那既是国王电报员的声音，也是他的声音，它们重叠着响彻山顶别墅，久久回荡。就像电报这一古老的远距离通讯方式，诗人在自我放逐之地，用诗句编码代替滥熟的日常语言，向远方传递消息。
与某物拉开距离。不止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叙述者将自我抽离出来，在回忆之中深深地凝视。“患病的葡萄藤和盛开的茉莉”还有“微弱的水声”，事物在不和谐的搭配中，给人带来一丝不安的征兆，这是否让他想起后来患了病、却又如此年轻动人的美智子？回望遥远的过去，那时光秃秃山顶上的太阳，让周围变得更加安静，热气让时间变得更加缓慢。回忆迟缓。
在无数次的折返中——抵达那间别墅。它在记忆中一点点变少，也一点点变得更加复杂。犹如山中之瓶，没有内在意义的静物，却仍然存在着。它矗立山顶，在寥阔的天空下，光滑而透明，时间与空间也在它身上聚拢，变换形状。而后如果你的脚步走得足够远，任时间更加长久，就有可能在一瞬间，在那段时光再次离开之前抓住它，折返，凝视。
“永永远远”是一个动人的词。在最遥远的距离，在最长久的时间里，我们再次回来。
*本文依据的是《杰克·吉尔伯特诗全集》译者柳向阳先生中文译本及英文原诗。2020年初读到吉尔伯特，惊讶地发现我似乎能游走在他的全部生活里，我的心从未与一位诗人如此贴近过。这当然离不开译者柳向阳的功劳，在写下这篇小小文章时，斟酌译文，更加敬佩他的用心和专业。似乎评论者与译者的工作有共通之处，即不是为了表现自身，而是精妙地引渡，向读者敞开文本中蕴含的世界。
自知学力有限，没有把握对诗全集做宏观的评介，只选取其中一首，以一隅豁见诗人精神的漫游，那也是最初带给我的感动。开始尝试写评论，希望可以与热爱文学的朋友们多交流，更真挚地允请指正和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