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振华：新任村支书的一天｜小说

【悦读时光·诗歌】李静‖ 低 语

文/常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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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平原清晨，天寒地冻。县二医院，李支书陪老婆办理产前入院手续，楼上楼下，不亦乐乎。

甫毕，手机骤响，书记一看，镇委办。“疫情严峻，速来开会。”他来不及向岳母母亲妻女作别，边跑边电告华君村主任疾来赴会，再为人父的喜悦霎时褪去。

两小时后，二人从镇政府大厅走出来。与会人员行色匆匆，各自驰散，奔赴一线。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

村委新会址。李书记抬了抬左手，瞄了下手表，十点三十五分。“时间紧迫，我们去麻姑茶馆！你安排楷师傅马上广播！早晚各一次，时长一小时，滚动喊话！”李书记电驴突突，后面紧跟着华主任富会计等一行五人，快速挺进。

“幺饼，碰一个。”

“八万，开干！”

“三个Q带一对三！”

……

隐隐约约嘈杂声一片。茶肆前，懒懒散散，一群老人，晒着没有温度的太阳。凛冽的北风吹得高压电线呼呼作响。

麻姑掂个茶壶忙前跑后，半痴儿子后屋添柴烧火。见新任李书记行色匆匆奔家而来，她麻利上前迎接，“小李书记，实在难得光临，不妨坐下玩两盘，正好西厢房还有空桌，我给您泡茶去！”麻姑噼里啪啦一通，李书记神色凝重，堂厅前站住，左手叉腰，右手一挥，君主任富会计民兵连长小武妇女主任姣娥迅速站定在厅堂两侧。

“乡亲们听着，武汉实发新冠病毒疫情，事态严重，已经封城，接上级指示，封县封镇封村封街道，特殊时期，取消一切聚会，聚餐，聚酒，取消红白喜事，关停茶馆，麻将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减少出门，出门就要戴口罩，你好我好大家好，宅家就是作贡献！请乡亲理解，配合我们工作。对不住了，各位马上回家！”李书记吐字清晰，声若洪钟，在场每位乡亲听得一清二楚。手执茶壶腰扎围裙的麻姑仔细打量他，板寸头，戴口罩，顶个鸭舌帽，个不高，肚稍凸，着中长风衣，蹬双黑皮鞋，一动不动站在那，就是一尊威严的黑罗汉。

众人纷纷起立，朝门外散去，嘴里絮絮叨叨。

“大过年的，还不让人活了！”

“我们有戴口罩，怕么子撒！”

……

“乞丐都有三天年，我就不信邪了，多玩几下，看你能把我怎样？”屠夫张满嘴黄牙，吆喝同桌不让走，其他三人唯唯诺诺，眼光投向门前的黑罗汉。

“老张，好鼓不要重捶，你是退伍军人，是党员，你就这样模范？”李书记不废话，直捣他心窝。老张手握一把杀猪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说他没组织。正因如此，他的猪肉秤，童叟无欺，口碑甚佳。

“李书记年纪轻轻，刚上任，晓得蛮多的，得嘞，咱们走，回家搂媳妇去。”老张一阵叽歪，满屋人顿作鸟兽散。门口晒太阳看热闹的大爷大妈跟着四周散开。

君主任一行五人刚松了一口气，麻姑傻儿子突然从后屋不声不响拖了一根长木棍，朝李书记后背直劈过来。见势不妙，民兵连长小武猛力推开李书记，伸手一挡，一声闷响，半棍一分为二。傻儿弯腰拾棍，准备再袭早已转身的李书记，被众人拉开了，傻儿偷袭不成，瞬间倒地大哭，咿咿哇哇，说些糊话。李书记满脸疑惑，侧头看着富会计。富不语，从衣袋取笔纸，递给傻儿。

“你郎为什么赶走牌客？我们孤儿寡母春节怎么活？恨死你们了！”傻儿曾上过学，爹早亡，大病一场，虽捡回一命，却落个神志不清，与老母孤苦度日，衣衫褴褛，甚为邋遢。

看着纸条上工整的字迹，李书记眉头紧蹙，环视牌场，除了几张残桌塑料凳，并无他物，走至主卧，老式厢板床，一旧木柜，一破写字桌，一两把竹椅，仅此而已。再入傻儿睡房，一股异味直冲鼻翼，一单人木床，一台大屁股电视，一旧衣柜，别无他物。

“君主任，他们特困户，年前的慰问品到位没有？贫困补贴下发了没有？”李书记心头一酸，侧脸问道。

“年前我和富会计一同来送的，请李书记放心。”君主任回应着。

阳光懒洋洋照着，北风依然凛冽，电杆上喇叭，楷师傅余音犹在，村民同志们，特殊时期，呆在家里，就是支援国家……

李书记看了看一脸无奈的麻姑和一把鼻涕两行泪的傻儿，又看了看身边的同事，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走上前，塞到麻姑围裙兜里，“对不住了，为了大家，我们只能这样！”说完，不容麻姑推却，坚定转身朝村部走去。

村部。村委五人，吃着香喷喷的来一桶。墙上挂钟指向下午1点半。我们工作分配一下，君主任富会计迅速组织党员和民兵，堵塞村口和公路桥，严禁车辆出入，安排专人二十四小时值守。小武姣娥随我继续封查牌场茶肆，现在是下午两点，我们分头行动，务必不留死角，手机随时保持联系。

合村后的新村，人口众多，地域面积增大，一组挨一组，光跑完也需老半天。行近至朱家墩，两条白幡高垂于光秃秃的柳梢，随风舞动格外醒目，哀乐阵阵，哭声叫声混成一片。莫非谁家有丧事？李书记停下电驴，等候后到的姣娥妇女主任。

她是朱家墩的儿媳妇。真是不巧，还来不及向您报备，今早，朱二狗七十多岁老爹走了，这不，三亲六戚，道士都来了，正超度亡者灵魂呢！姣娥说。

这哪行，坚决不行。李书记斩钉截铁。

三人到得朱二狗家门前，乖乖的，果不其然，孝子贤孙一众后辈袖缠白布腰扎草绳，站成二三列，听从道士念念有词，鞠躬作揖，神哀情悲。不远处，几个婆姨往燃烧的大铁锅扔着散钱冥纸，二狗一身白布，眼睛红肿，面色惨淡，与执宾先生并肩坐着。姣娥趋步上前，弯腰附耳，执宾先生头摇得如泼浪鼓，面露怯色，二狗神色悲哀，眼圈跑花，憋了半天，终究嚎啕大哭，起身扑向躺在堂厅门板上的老父。情之切，哀之恸，难以言表。

良久，李书记走到执宾先生旁，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朱老爷子仙逝，村委会同样悲痛，您和二狗一家节哀顺变，保重身体。逝者已矣，生者自强，目前疫情特殊时期，为了你们和全村人民安全，务必认清形势，舍小家，顾全大局，立即停止操度，谴散亲人，各自归家，我代表村委会和全村人民感谢您们，待疫情过后的清明节，村委会一定上坟祭奠朱老爷子。

说罢，他走到朱老爷子遗容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丝毫不做作。李书记言之凿凿，有礼有节，深深打动在场众亲属，鞭炮声停止了，哭声停止了，哀乐声停止了，喧嚣的场面瞬间寂静下来。一辆殡葬车缓缓驶过来。

大伙搭把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民兵连长小武赶紧冲上前，助力亲属将棺椁抬上殡葬车。李书记看着伤心过度的二狗艰难地爬上车，朝着开动的殡葬车再次弯腰鞠躬，姣娥搀着赢弱瘦小的二狗娘走进里屋。执宾先生无声地指挥自家亲属收拾一应家什。三四个道士卸了妆，默默地整理道具入箱，完毕，开动电动三轮车悄悄离去。

李书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小武，姣娥，我们去村委会跟华主任富会计碰头。

太阳下山了，北风仍然呼啦啦地吹，走出朱家湾，李书记一行三人不禁直哆嗦，下意识地竖起自己的衣领。他们要和早已到达村部的华主任富会计碰聚，部署明天的工作。

夜幕降临了，疫情中的乡村格外沉寂。五人商讨结束，各归各家。李书记马不停蹄，赶往二医。给孩子起个名吧，岳母母亲几乎同时说道。我想想……我想想……对了，就叫抗抗！

是日，农历腊月廿九，封城首天。

202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