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勇 | 老家安山村的哑巴
哑巴中等偏小的个子,一双眼睛不大,但生气瞪起来圆溜溜的,酱红色带着花白斑的头皮上,坚强地长着稀疏的黄发,像山里干旱的沙地长出的长出的杂草。
他虽不能说话,但能发音,且嗓门特大,要是喊人或者是生气,大吼一声“啵……咿……”,那声音在家乡那山谷间回荡,所以刚学话的孩子就称呼他为“啵咿”,懂事了的孩子称呼他为“哑巴爷”或“哑巴叔”,但同辈的或更多的人直接称呼他为“哑巴”。可能一方面是他是聋哑,无论怎么称呼,反正他也听不见,另一方面,他是一个哑巴,所以别人都觉得不值得当一般人一样尊重,有个代号就行了,若是惹人生气了,则直接骂他“死哑巴”或“哑巴畜生”。
其实哑巴是有名字的,他的名字叫国君,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说是他爹把名字取大了,命薄背不起“国君”这么大的名字,所以就哑了。但哑巴他娘说哑巴天生不哑,是两岁的时候突发高烧,那时医疗环境差,他爹是半瓢水的风水先生,还略懂一点草药偏方、穴位经络,亲自给娃掐经络,结果退烧之后就哑了,还兼有“寒颤病(癫痫)”。名字是他爹取的,掐经络是他爹掐的,不管哪一点,都是他爹的错,所以每每说起这些,他娘都是伤感万分,顺便将他死了多年的爹诅骂一通。
哑巴是我们小时候最怕的人,他聋哑无法正常沟通,一惹毛了,眼睛一瞪,咆哮怪叫,令每一个小孩发抖或吓哭。记得那时候农村大集体,条件差,养猪养鸡没有独立的圈舍,都是跟人住在家里,鸡笼放在大门背后,猪是睡在厨房灶门口的柴草堆里,牲畜家禽早晨出来,天黑回家,各人安排家里的老人小孩每天跟着照看,防止牲畜毁了庄稼,生产队长安排哑巴看管稻田,防止谁家牲口或鸡鸭去田里毁坏庄稼。
我5岁那年,在家照看我家里养的猪。一不小心,猪跑到稻田去了,恰恰哑巴在对面的田埂上看哨发现了。他怪叫一声“啵……咿……”,举着锄头就追过来了,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着猪往家跑,哑巴在后面边叫边追,我在前面边哭边跑,当我和猪都跑到家,刚把大门关紧拴好,就听到哑巴的咆哮怪叫声已经到了门口,接着门外“咣”的一声,哑巴一锄头砸在我家的大门上。
我在家里吓得大哭大叫,生怕哑巴打破门冲进来,最后听到哑巴他娘在门口骂哑巴,把他拉走了,我才战战兢兢地开门,发现厚厚的板门外面,被哑巴锄头砸出了个拳头大的坑,从此哑巴的凶狠就像大门上的坑一样,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但不管怎样,我是不能得罪哑巴的。因为哑巴很聪明,跟队长学习过认识字,如果谁家牲畜糟蹋了庄稼,他会在村头田边的大石板上,用青瓦片在上面写字记录下来交给生产队长,年底分粮食要扣口粮的,在那年代那是很厉害的惩罚。
还有一点就是哑巴的手很灵巧,特别会做纸风车,只要哑巴有空,村里的孩子们就围着求他帮忙做纸风车,一张书报纸,一节高粱杆,再带几粒米饭当浆糊,交给哑巴,他会做出各种式样的纸风车,哑巴做出来的纸风车不但好看,而且特别灵活,小孩们手上举着纸风车,慢慢一小跑,那纸风车就“哗哗啦啦”转起来,孩子们跑啊笑啊,那颗童心也跟着一起欢快地飞翔!
小时候是崇拜英雄的年代,我们小孩子都很佩服哑巴。哑巴是我们心中的“大力士”,生产队挑红薯上山,其他人再大的个子,也只挑80斤,只有哑巴每一次都在自己加码,队长一遍遍在广播里表彰“哑巴挑100斤,哑巴挑110斤……”,搞得大家都佩服得笑着摇头说:“这哑巴苕……”。
哑巴是我们心中的“英雄”。牛脱缰了乱冲无法控制,家里发现了毒蛇,房顶上瓦破了要爬高更换……凡是这些棘手的事,村里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喊哑巴来帮忙搞定,可能别人喜欢叫他帮忙的一个原因是他胆大不怕死,另一点是他不计报酬,再难的事做完,给他竖个大拇指,最多给一根香烟,他就自豪得面放红光,笑得眼睛眯成菊花心。
记得隔壁四糊叔家门口有棵很高的泡桐树,树枝长得太茂盛特招风。四糊叔怕树被风吹倒了砸了房子,但他块头太大不敢爬树,于是就把哑巴找来,指指点点交代了一下。哑巴风风火火把柴刀往腰间一撇,一下子就爬到树上。半晌的时间,遮天蔽日的泡桐树就变成了一根电线杆一样的光杆。
哑巴从树上溜下来,四糊叔给他竖了大拇指,奖励他一根香烟。哑巴抬头看了一下高高的树干,很有成就感地笑着,点燃了香烟猛吸一口吐出来,青灰色的烟雾从他带着划痕的脸上飘上去,在他稀疏脏乱的头发间缭绕。最后哑巴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从裤腿撕到了裤裆,露出半边屁股,惊讶地“啵……咿……”了一声,引起了围观人一阵哄笑。
没想到砍树枝的第三天,四糊叔和哑巴打架了。原因是哑巴在公共晒谷场上晒谷,四糊叔嫌哑巴占得地方太多,导致自己家谷晒不下,他就把哑巴的谷铲一片堆起来。哑巴不依,四糊叔就跟他打了起来。哑巴个子小打不过四糊叔,被四糊叔按在地上,打得鼻血直流。哑巴一路怪叫着往家嚎,四糊叔跟在后面骂“祖坟瘪了养这种哑巴畜生害人”。哑巴娘听见了,气得拿一根绳子出来,指使哑巴去上吊,哑巴气得一把接过绳子,用柴刀割成几段丢在他娘的面前,对着天瞪着眼睛怪叫,脖子上的青筋爆得像蚯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哑巴的脆弱。
后来我一直在外读书工作,到25岁那年回家看到了哑巴,他脸上布满皱纹,头发稀少花白,身材比以前枯瘦了很多,哑巴老了!我心底不免泛出一阵同情,给了他一包香烟和一套灰色旧西装,哑巴高兴极了,对我竖起大拇指怪叫着。
两年之后的一个初冬,我回老家看到了哑巴,他拄着一根木棍表情木讷,从他那老屋走出来,稀疏凌乱的头发、杂乱的胡子都已经花白,恰恰穿着我那套旧西装,裤腰用一段红色的电线扎着,电线的两端,编出了蝴蝶状的造型,彰显着他曾经的心灵巧手,听说自从他老娘去年死了之后,他跟哥嫂无法相处,生活没有着落,四处流浪讨饭。
再过一年回老家,村里人说哑巴出去一直没有回来。哑巴的哥哥说,他经常梦见哑巴和他娘一起走路。二梅婶说,哑巴可能是被送去“筑海眼”了(筑海眼就是堵江堤的溃口,老人们谣传江堤溃口是河道恶神作怪,要用活人去堵才行,一方面像草袋一样起挡水的作用,另一方面带有祭祀的意思)。
大毛爷家在县城有一位亲戚,外号“百事通”。他说每逢上面大官来检查,县里领导会安排人把影响市容的流浪汉用车装起来,送到外省去丢掉,哑巴肯定是被拖外省去丢了迷路回不来……不管是梦境,还是谣传,反正最终哑巴是失踪了,像我那儿时的纸风车一样,慢慢淡忘在茫茫的记忆中!
2021年10月19日夜
【作者简介】何志勇,1974年出生,黄梅县苦竹乡安山村人,现工作于马应龙药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