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东轶事】第二十三章 难逃劫数 (上) 连载48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二十三章  难逃劫数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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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去西岳庙参加批斗大会回来以后,牛德草精神就一直好像有点儿着魔,恍恍惚惚的,连深夜里睡觉做噩梦,竟然也都总梦见他们村的造反派,把他家补定成了漏划地主,把他也补定为漏划地主分子,整天拉到批判会上批斗;也常常因此被吓得在睡梦里惊叫出声,醒来时浑身大汗淋漓。
他媳妇李腊梅看他一天老是这样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神经兮兮的样子,蛮心疼的,一再想方设法给他说宽心话儿,劝慰他说:“你看你这人呀,一天还总讲究看书学习哩,我看把书都给看到鼻子里去了,怎么连这一点点儿道理都不懂?要我说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人之路,过不去的火焰山,去了死法儿,尽都是活法儿,就没有个迈不过去的坎儿,翻不过去的梁。你也别整天光蹙着个眉,犯那些没用的隔夜愁,自己吓唬自己,咱姑且就先这样熬着吧,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一步了再说哪一步的话,骑驴看唱本儿——哪儿黑了就在哪儿歇呗。反正呀,是福不是祸,是祸就是把你熬煎死,躲也别想能够躲得过。说一千,道一万,瞎过、好过,咱的这艰难日子,都还总得咱全家子人,一天天地熬着往前过。咱们抱成团儿,一起撑着,到时候阳罪受满了,一切就都会自然而然熬过去的。要不然,像你现在这样整天老熬煎得要死,我看,那还没有等得到事情落到你头上呢,岂不把你人早就都给忧愁死了?”
牛德草他媳妇李腊梅的一席貌似责备而实则温柔体贴的话,多多少少倒也还减轻了一点点儿牛德草的如焚忧心,使他在担忧惶恐中微微获得了些许慰藉和温馨。这种夫妻间的理解和体贴无形中还就成了牛德草得以苦苦度日的心理支柱。不过他一直还是十分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同时还滋生了一种奇怪的嗜好,这就是特别爱偷听别人墙根儿。每当发现有两个人在一起低声说话时,他就潜意识总以为是在说他自己家里的那些事儿,不由自主地会去驻足谛听,既担心人家说他家里长短,又总想从人家谈话中听出一点儿和自己家有关的信息;迟早跟人说话时,不知怎的,也都变得悄声细气起来,弄不清楚是他自卑呢还是同样害怕被像他一样嗜好的人给偷听了去。在心里他总暗暗告诫自己,夹着尾巴做人,瞻前顾后处世;与人交往,更是十分的小心谨慎,惟恐因多说一句话或者是多走一步路而招惹不测的飞天横祸。
他家原本和牛保国家是一座三间门面的四合院宅子,早年他父亲牛保民和他二大牛保国弟兄俩分家时,在院子里通前至后砌了一道界墙,从而把一座完整的宅院给分成了两半儿。1951年庙东村土地改革,把他二大牛保国一开始就定成了地主,前半院儿分了,两间厦房分给了老贫农牛百善,间半前房分给了一个在本村曾经看守过多年西城门的河南籍孤老头儿老李。
老李头儿这人没儿没女,是个五保户,死后那点儿家产自然没人继承,庙东村农业合作社出面把他埋葬,这间半前房理所当然的就归农业合作社所有,一直都空着的,公社化后庙东村把这房子做了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办公室。
牛保国为了少惹是非,过相对安宁的日子,在他家这已经很窄、很窄了的院子中间,拦腰就再砌了一道门,把上院儿与下院儿隔开。此后,这所院子就再也没有往日的那番兴旺气势了,到哪里都会让人感到支离破碎的,不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
不过这样也还有它这样的另一方面优越性,那就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办公室和牛德草家的前房成了同一座房的两半边,虽然进的是两个前门,然而两者之间其实只隔着一道很薄、很薄的墙,夜晚大队部办公室开会研究问题或者处理公务,安排部署下一步的工作,那灯光就都会从隔墙的缝隙照射到牛德草家前房屋里,更不要说是说话的声音了,在牛德草家,隔墙是完全能够隐隐约约听得见的。
因此,牛德草后来在晚上就经常关上自家前门,背着人躲在前房里,隔墙偷听大队部办公室那边,革委会委员们的谈话,以求窃取造反派们的秘密,获得自己想知道的那些有关自家的信息,以防不测,事先能有个思想准备。
牛德草有好几回隔墙都听见,有几个解放后土地改革已经曾经分得过地主不少财产,而至今近二十来年了,在经济上仍然还没有摆脱贫困,彻底翻身,日子依旧过得很穷苦的老贫农,由于尝到了以前打土豪、分田地的甜头儿,觉得不要起早贪黑操劳,就能什么都有了,很划算,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大队部里跑,请求革命委员会乘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强劲东风,抓紧时间,尽快重拳出击,进行漏划地主补定工作,并且再三向革命委员会提出强烈要求,要革委会以后一定得把补定为漏划地主的全部家产都分给穷人。
回到上院,他惶恐万状地把所听来的这些情况,一一悄悄告诉给他母亲刘碧霞和媳妇李腊梅。媳妇李腊梅对此倒不十分在意,只是一味地婉言劝慰他不要神经过敏、精神过分紧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己吓唬自己,现在只能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听其自然,走到哪步算哪步,千万不可“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自己先吓坏了自己而乱了阵脚。而他妈刘碧霞就不一样了,一听牛德草这话,早就心慌意乱得坐不住了。要知道,她可是1938年河南、安徽一带遭水灾,辗转逃难,42年才得以来到这里的,五年多的逃难生涯,亲眼见过闹饥荒时穷人吃大户的那阵势,是过过吃树皮、嚼草根那苦日子的。她对自己苦苦挣来的那财物,哪怕是一根针、一条线、一颗粮食,都像是在肋骨上穿着似的,爱惜如命,绝对舍不得眼睁睁让别人给白白拿走一点点儿的。她苦思冥想着家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藏匿起来。
其实经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统购统销、合作化、大跃进中的军事化和人民公社时期的公有制,尤其是经历了一九六一年至六三年的三年自然灾害,他们家几乎早已是身无长物、空空如也了。牛德草父亲牛保民在世时靠一滴血、一粒汗,日积月累,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那一丁点儿现大洋,又都在牛保民临终前,慑于“破四旧、立四新”的威势,怕遭造反派非人的整治而身受吃亏,委曲求全,把其中的绝大一部分缴给了造反派而把另外剩余的那些,悄悄都拿到银行里,胡乱兑换成了人民币,至于现在那东西他家里还有没有,牛德草父亲牛保民已经过世,德草他们谁也不得而知。现如今,家里要说还有什么值钱、贵重东西的话,那恐怕也就是他们平时靠省吃俭用,掐着喉咙眼儿省下来的那七八百斤由生产队按人头儿、定量所分的一点点口粮了。
刘碧霞是可怜人出身,解放前逃过荒,解放后又经受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的公有制吃集体食堂。那时虽说集体食堂号称是人民公社的心脏,但是据说有些地方的人因在集体食堂里没的吃,把年轻女子的月经都给饿掉了,所以刘碧霞深知民以食为天这个理儿,总挂牵着手里要是不存上一丁点儿粮食,那么一旦有个什么意外变故,家里就非得饿死人不可。于是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拿定主意,舍命也得要保住仅有的这点儿粮食,不能让人空手套白狼给共产了去。一家三人趁晚上夜深人静,就又在过去曾经埋过粮食的那地方,就是现在牛德草和李腊梅所住厦房的炕沿儿跟前,挖了一个深坑,埋了两口大水缸,把家里多年来结余的那一点儿粮食像以前一样,全都坚壁起来,地面处理得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尽管他们的行动,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隐秘,没人知道,但是村里有关他家的流言蜚语,空穴来风,接二连三,还是整日不断。今儿个这人说,晚上夜深时,他看见刘碧霞鬼头鬼脑地往村子外头转移财产;明儿个又有另一人说,牛德草家后院里有一个很深的暗地窨子,他们家把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都藏到那里面去了。说着说着,不少人,人云亦云,三人成虎,糊里糊涂地谁也弄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谣言把牛德草一家人搅和得更是风声鹤唳,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牛保民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由于承受不了超负荷的心理重压,撒手人寰。牛德草依照庙东村的传统习惯,就法定地“子承父业”。他从父亲那里没能继承得下什么权益,倒继承了他父亲在世时不少的义务,继承了牛保民应遭受而还没来得及遭受的那些厄运,整天提心吊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走钢丝,苦度光阴,赎着父辈在阳世间还没有赎完的那些“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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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推移,牛德草早先的那腔壮怀激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壮志,早已不知不觉地消磨殆尽。残酷冷峻的社会现实,一次次无情地教训着他,使他头脑清醒多,冷静多了,考虑问题也比以前现实多了。他再不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走出农门,给公家去干个什么事情,为国效力了,因为现实生活中一件件铁的事实告诉他,在目前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现实社会中,那些作为和自己早已无缘。
不要说母亲刘碧霞对自己的那种行为时不时地都在千方百计掣肘,死死阻拦,即便是她对自己全力支持,人家上头也是把全村的贫下中农子女都要走完,傻子、痴子、二杆子、半吊子、二百五都要走,也都不会要到像他这样一个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漏划地主嫌疑分子狗崽子的头上。
你不看么,现在上边不管招收从事什么工作的人,都是坚持唯成份论,如果出身不好,就会毫无疑问地被一票否决。对于他这个既不属于依靠对象的子女,又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人,人家早已予之定性,打入另册,彻底否定了,千说万说一句话:不可救药,头顶害疮,脚后跟流脓——坏透顶了,一棍子打死方见其革命的彻底性。这就是当时颇为盛行的唯物论辩证法: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大卖葱娃卖蒜。血统决定一切,不管填什么表,第一栏少不了都是家庭出身,这一项雷打不动。
牛德草这时其实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堂不要,地府不收,飘飘荡荡无依傍的孤魂野鬼,走到哪里都会遭人低眼下看、嗤之以鼻。因而他现在整天希求的也就只能是有个安宁平稳的日子,心里塌塌实实地过;有朝一日也能不受歧视,和别人一样心情无拘无束,那更是他的最高理想了。就是怀着一丝儿这样渺茫的期盼,他日复一日,提心吊胆地整日往前苦苦奋斗、跋涉着。
说来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苦熬奋斗,终于也总算多少熬出了一点点成效,那就是到1970年,李腊梅给他生了一个让他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可是腊梅替他老牛家立的一桩莫大之功,他们家再怎么倒霉,人再怎么遭罪,这下子血脉先总算断绝不了了,来人世一遭,死了给祖先也将就着能有个差强人意的交代。
这对牛德草来说,在整天太多的不幸中,能勉强算得上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幸事,但令人奇怪的是,还是给他带不来什么真正的高兴,也提不起他丝毫的精神。小孩的什么“过十天”呀,“庆满月”呀,那些因得子嗣而值得满门举杯庆贺的日子,他给哪个亲戚都没告知,心里只是一味在想,这事情有什么值得在人前夸耀,搅扰亲戚四邻,惹人多嫌的必要呢?不是古语早都有云吗?“穷立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过,现在正好打了一个翻儿。世态炎凉,谁不趋炎附势?像自己目前这样的尴尬处境,还指望有哪一位亲戚邻里能敢来亲近?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还怕和自己走得近,来往频繁了,会跟上招灾遭祸,远避尚唯恐不及呢!
然而不管现实多么严酷,在牛德草的骨子里还是深深潜藏着一种不甘屈从、勇于抗争的阳刚之气,现在只不过是在极力地控制着,竭力保持沉默,也许终究会有“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那么一天。他硬着头皮,不顾母亲刘碧霞整天劈头盖脸地不住唠叨,喋喋不休地训斥:“懒虫,挨球的大懒虫!一天不说想办法给家里人帮忙干点儿家务活儿,光知道抱着本烂书看,看的那些破书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而一头钻进书堆,在字里行间远避世俗尘嚣,寻找他的心理乐趣和精神寄托。
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像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一浪高过一浪,迅猛朝前奔腾着,其间,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也乘着这股无坚不摧的强劲东风,势不可挡地在一步步深入。谁如果政治上多少有点儿疤痕,不管是历史的还是“现行”的,一概都在劫难逃。造反派们天天都在进行拉网式排查、搜寻,核桃枣儿一齐数,似乎有股子宁可冤枉一万,也不能漏网一人的彻底革命精神。
牛保国解放前当国民党乡长时,北赵村西南巷的赵财东,诬告赵锁子偷了他家棉花,因一时鲁莽,居然逮捕了赵锁子,并且在押解赵锁子去县上的途中,轻信赵财东鼓惑,不慎让乡丁牛运通一枪把赵锁子给打死在孟至塬四门外的这一陈年老账,这回自然也就又被翻腾出来,理所当然的他也就成了造反派们这次横扫一切、严肃清理的重点对象之一。
一天,王黑熊突然领来一大卡车红联指(红卫兵联合指挥部)造反派。这些人,一个个左臂上佩戴着标明身份的红袖章,打着映日的红旗,高唱着革命歌曲,齐声呐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庙东村。汽车在庙东村西城门口,嘎一声刚刚刹住,车上的造反派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车上飞速跳了下来,手持长枪,由王黑熊在前头带路,像一股旋风似的冲进牛保国的家。
牛保国妻子,就是牛保民以前从山里替牛保国娶来的那个胖婆娘张妍,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把饭做好,盛在碗里,端来放在灶火前饭桌上,正叫牛保国出来吃早饭。
从上房屋里应声走出来,站在檐下台阶上的牛保国,就猛地一眼看见有一群人,从前门外边箭也似的冲了进来。他不由得一愣神儿,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就听见冲在最前面的王黑熊怒气冲天地对他厉声断喝道:“牛保国,老实交代,解放前给国民党当敌乡长,你枪杀了几千几万共产党员?枪杀共产党员算不算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
为了显示自己是完全、彻底闹革命的,王黑熊故意拿腔捏调,装腔作势,把话说得百滋怪味,但此时在严峻而激烈的阶级斗争面前,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是没人顾得上为此而感到诧异的,也没人敢认为滑稽可笑,只是牛保国被王黑熊猛不丁这一问,一下子倒还给问懵了,问镇住了,顿时目瞪口呆,哑然无语,茫然不知所措,平日他那颇有城府的神态,这会儿也不知道突然都给跑到哪里去了,听着王黑熊那声嘶力竭的喊叫,犹如听见晴天一声霹雳,立时吓得黄脸白口,弯腰驼背,畏畏缩缩,噤若寒蝉,似乎一眨眼人都变矮了一大截子。
冲在前头,紧跟王黑熊身后的两个“红联指”猛将,应声飞步一跃上前,一个饿虎扑食,一人拧住牛保国一条胳膊,咬牙切齿地狠劲向后猛一扭。只听牛保国疼得立刻不由自主就哭叫起来:“哎哟妈呀!”随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牛保国的妻子、儿子、儿媳,一个个见状,吓得面如土色,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不敢上前阻拦“红联指”这些如狼似虎的造反派之革命行动,而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其苦苦哀求说:“尊敬的革命造反派同志,有话好说,有话咱好好儿说。你们大老远的跑到我们这儿闹革命,也确实不容易,辛苦一路了,都先喝口水,缓口气儿,然后再说开始好不好?你看我大他……不不,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他今儿个上午,在地里饱饱干了一晌的活儿,这会儿刚回来,又饥又渴,屁股这还都没挨着板凳呢。你们大人有大量,行行好,高抬高抬贵手,让他多少吃一点儿东西,然后再跟上你们走,没看行不?”
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说着就拿来盒宝成牌香烟,拆开,毕恭毕敬地连忙给这些造反派们一个挨一个散,笑容可掬地往手里只顾递。
造反派们现在只说怎样才能把这场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得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雷厉风行,有声有色,哪里还理会你吃不吃饭这些鸡毛不上两的“闲事”。他们心里都有一条雷打不动的底线,那就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犯罪”;进行阶级斗争,对敌人就得要讲究个“稳、准、狠”,尤其是狠;越左越好,不狠就体现不出大无畏的彻底革命精神。于是他们不假思索地把手猛一挥,把牛连学诚惶诚恐所递来的那香烟打落在地,金刚努目地说:“不行!别一天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少来封、资、修这一套,拉拢腐蚀革命战士。你说那话,门儿都没有!”
话音未落,不由分说,红联指造反派猛将,就又像一股旋风似的,簇拥着牛保国往出走。牛保国在他们的挟持下,踉踉跄跄,身不由己,继而两只脚几乎已经都挨不着地,顾不上换步了,全是靠造反派们架着往前行。过前门槛儿时,他脚上一只鞋子挂掉了,都没能顾得上捡起来穿。下前门台阶时,慌乱中没掌握得住深浅,一脚踩空,不慎把脚给崴了,疼得禁不住又是“哎哟妈呀”一声惨叫。可是,这会儿天高地迥,有谁管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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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派们毫不心慈手软地把牛保国像拉死牛似的揪上他们来时所开的那辆大卡车,给他在脖子上挂了一块用细铁丝穿着的,学校教室里的大黑板裱糊了一层白纸所制作的大牌子,牌子上面用浓黑、浓黑的墨汁,醒目地写着“枪杀地下共产党员的罪魁祸首——牛保国”几个大字,让战战兢兢的牛保国站在车厢前面紧挨司机楼处,由一个造反派卡着他脖子往下摁,另一个造反派抓住他头发又使劲往上提,于是挂在牛保国脖子上,系大木牌子的细铁丝,就深深勒进了脖颈子,直没入肉里,难受得他先是龇牙咧嘴,继而觉着天旋地转,再接下来两眼发黑,顿然就失去了知觉。
同来的其他造反派,全都倚车帮荷枪实弹站在车厢里面,一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威武雄壮,不可一世。汽车驾驶楼顶上,牛保国正前面两侧,“八”字形架着两个高音喇叭,它里面一会儿唱着革命歌曲,一会儿念着梁效所写的大批判文章,一会儿又高声喊起了振聋发聩的革命口号:“坚决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枪杀地下共产党员的刽子手牛保国!”“我们一定要把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把人耳朵都能给聒成聋子。
这时候,汽车周围已经围满了庙东村一大堆闻声出来看热闹的革命群众,他们目击这一场景,无不既触目惊心,又感慨万千,深深感到文化大革命威力之无比强大。
押解着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的大卡车,徐徐开动。它以气吞山河之势、雷霆万钧之力,驶向孟至塬火车站。这时候正值农历六月大暑天气,一到中午十二点钟前后,气温一般就都会在摄氏三十六度以上,红艳艳的骄阳,把它的光和热毫不吝惜地全都给予了这块可爱的神州大地,把九州的整个地皮晒得滚烫滚烫,热气直往上冒,整得人脚都不敢往地面踩,一站在地面上,立马儿就会觉着烧得受不了。天空中不仅没有一丝云,瓦蓝瓦蓝得怕人,而且连一点儿风也都没有。车没开动以前,还指望着车开了,行驶起来以后,或许就能带来些许微风,缓解一点儿这热得让人窒息的气温,使人好受一些,可谁知道,汽车开动后所带动的那股扑面而来的风,竟然意想不到的也还是那样滚烫,烧得人脸上能起一层皮。
像这样的天气,人即使什么活儿都不干,单站在这强烈的日光下,也会热得汗流如雨,从头顶直流到脚后跟。汽车上的人,不只是牛保国,就是每一个造反派战士,不论他们的革命立场再坚定,革命意志再顽强,也都一个个大汗淋漓,脸上的水像许多条毛毛虫,一个劲儿在从上往下弯弯曲曲地爬,当它们汇聚到下巴颏儿处时,就像下雨天屋檐上顺着瓦沟儿流下来的那雨水,吧嗒、吧嗒直往下滴。这些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溻湿透,牢牢粘在了身上,把整个身子束缚得紧巴巴的,就像是被无数条绳子捆住了似的,局促得简直无法忍受得了。
这会儿,他们谁心里不在暗暗抱怨这颗平日令人无比尊敬而爱慕的红太阳,今天怎么这样大度?它的热也太得无穷无尽了,这要是在冬天,人们想把一个小小屋子的暖气烧得热到这程度,那恐怕不知道也得要多少宝贵的黑煤呀?更不要说是普天下了,而现在要是对其再没有一点儿限制,没有其他什么东西来遮挡一下,任其肆无忌惮地发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那还不得把人全都给热死?
身为立新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的造反派王黑熊,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把手里所拿的那杆长枪,往汽车帮上一靠,脱下自己上身所穿着的那件黄军装,使劲儿拧起浸在里面的汗水来。他那衣服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被拧得汗水从上面往下汤汤直流。被拧下来的那汗水,流在车厢里,积成了水滩。
天上的热气往下散,地上的热气往上烘,两股热气交汇一处,就像两支强大的生力军,刀枪突出铁骑鸣,在离地面一两米左右高的地方激战。然而,就在这两军交会、激战的生死线上,饱受兵燹的到头来还是可怜的人。在这样的天地中,就连这些有备而来、无坚不摧的红卫兵造反派战士都已经禁受不住了,更不要说是像牛保国这样一个从一大早起来,就去参加生产队农田基建,干活儿一直干了整整一个上午,又饥又渴地回到家,连口水还都没顾得上喝,米面没粘牙,猛不防就被强行拉来,这样整治的黑九类人了。你想,人又不是铁打的,这给谁,谁能吃得消,受得住?
其实,牛保国直到现在心里还都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曾经枪杀过地下共产党员。他被强拉到车上,脖子上挂着面大牌子,一开始还能觉着口干舌燥,又饥又渴,继而气喘腿软,眼前直冒金星,随后两眼一黑,就失去知觉,什么也都不知道了。他那张脸也是先因惊吓而没了一点儿血色,接着就由蜡黄变成黑青,现在已经只剩下鼻孔里一丝微微的气息,这是他还存留在这个火红世界上的惟一标志;魂儿,可能早已都被黑白无常用铁链强拉着朝酆都城走去了;浑身软瘫得像一堆稀泥,什么感觉、意志,眼下都没有的,任凭这些自我标榜是毛泽东思想捍卫者的英雄豪杰们肆意摆布、折腾。
这辆大卡车满载着一车人在游行着,它一味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摆着八字步,“任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地缓缓朝前开动,并不因为天气的炎热难耐而乱了方寸,慌了手脚。你看,它走得是那样的四平八稳、庄重肃穆,居然比人步行都快不了多少,春风得意,好像是要以它的慢来向人们有意显示它那叱咤风云,横扫一切的威力,这会儿正在尽情蒙受尘世恩宠,显露人间风光,烜赫一时哩。
拉着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游行的这辆大卡车,就是这样像蜗牛一样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向前爬行着,然而却是惊天动地地走着,走着……它在孟至塬火车站宣扬了个够,然后开了下来,经过庙坡,继而走到华山玉泉院,又走到罗敷河边,折而向北,驶往华西,一直走到渭水南岸,把个华阴县的八个公社一个镇,一下子挨着整个齐齐转了个遍,到下午日薄西山的时候,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蹒跚地开进西岳庙的灏灵门。当造反派们提着衣领,把浑身稀软的牛保国,像拎一物件似的,从汽车上扔下来的时候,他们这才发现牛保国早已气息奄奄,人命危浅了。
然而造反派们一个个恶狠狠地看了瘫痪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牛保国一眼,却谁也都不愿意再去理他,而是愤愤不平,似乎又自言自语地说:“挨球的罪该万死!死了活该,不给棺材;就地掩埋,美得太太。”这话是他们这帮人目前对黑九类人说得最多,而且也是当时最流行、最时兴的一种口头禅。
这些人不单对牛保国话这样说,其实不管对谁,只要是他们反对的人,整天也都这样说。说这话时,他们神态是那样地无所谓,漫不经心。对于他们来说,这样说说,也只不过是觉着顺口而已,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残忍绝情,或者不应该的地方。
这些人顺口说着,就都忙着去用凉水冲洗身子,到灶上打饭吃,各自纷纷干自个儿的事去了,至于牛保国的事由谁来管,他们谁也不以为意,不愿多此一举,只有一个二百五造反派,洗完身子后,出来倒污水,看见牛保国躺在地上,跟死了一样,仍然一动不动,一时寻开心,图好玩儿,恶作剧,把自己冲洗过身子后的那一大盆脏水,就一下子全都朝他身上给泼了过去,顿时泼得牛保国浑身精湿,简直就像只落汤鸡。
“祸兮福所倚”,要说,这时候的牛保国,倒也还幸亏了这货泼来的这一盆脏水,是它祛除了身上的暑热,把昏迷中的牛保国猛孤丁给激灵醒过来。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牛保国恍恍惚惚看见有个人端来一碗人家吃过饭后,刷锅铲下来的锅底子和着没有菜的残羹,给猪猪都不吃的那东西,给他吃。这会儿他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比如干净不干净啦、卫生不卫生啦、以及什么“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等等这一类孔老二的处世信条啦,它们此时都远远没有食物对一个饥渴交迫的他有吸引力。好生,是任何生物的本能,牛保国自然也不例外,为了活命,他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一见有人端来吃的,就连忙挣扎着接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正吃着王黑熊来了,一见他吃东西是那又香又甜,狼吞虎咽,迫不及待的模样,立马儿阴阳怪气、似笑非笑地挖苦说:“好吃吗?吃吧,好吃了就抓紧时间,好好地吃上点儿呗。吃点东西,身体有抵抗力了,待会儿或许也还就多少能撑得住点火儿;不然,怎么熬得过今儿个晚上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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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保国没太能听明白王黑熊这含糊其辞的话语中所暗含着的意思,其实他这会儿只顾忙着吃东西,根本也就无心思去想别的什么,或者说想得太多,因为有生以来他还没有挨过像今天这样的饿。目下,他最迫切的需求就是先吃,止住肚子里的饥饿,至于其它什么,那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夜幕很快就悄悄降临了,现在四周围一切都被黑暗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屋外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牛保国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西岳庙西厢房里青方砖铺墁着的地上,摸黑正为造反派们今儿个晚上将会对他实行怎样强有力的阶级专政而焦愁呢。这时候房门突然被人哗啦一声撞开了,从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两个臂戴红袖章的造反派,二话不说,架起他往外就走。
牛保国被架出西厢房,直架到西岳庙内建筑气势最恢弘的灏灵殿。这西岳庙原本是朝廷为历代帝王来华山封禅而修建的一座行宫,素有天下五岳第一庙之称,里面这灏灵殿,是为皇帝封禅时与文武大臣聚会议事而修建的正殿,那更是无比高大雄伟,美轮美奂。牛保国被架进殿里,猛然间由殿外暗处来到这灯火通明,耀眼夺目的殿内,强烈的光线刺得两眼连睁几乎都睁不开。他眯缝着眼睛,尽力想看清楚这殿内情况。只见一个身穿黄军装,却没戴领章、帽子的人,坐在原本供皇帝用的御书案后面放着的一把雕刻非常精致而颇讲究的龙椅上,两旁还坐着两三个横眉瞪眼的陪侍人。御书案前那些个人一抱都抱不合的大柱子下面,站着七八个袒胸露臂、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他们一个个腰缠钢鞭,手里拿着杂七杂八,让人都叫不上名堂然而却触目惊心的刑具。牛保国刚一被拖进大殿的高门槛儿,就听得坐在御书案侧旁的一个人可喉咙大喝一声:“跪下!”
牛保国心里不由一愣:“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吗?举国上下都在红卫兵带领下破四旧、立四新哩,早不兴下跪这一套封建社会的规矩了,这里的造反派怎么不知道,仍然还这样?”但是,还没容他把这个重大问题能够想清楚,背后就有人用脚朝他膝盖窝儿里狠狠踹了一下。这一脚,可踹得不轻,直踹得他身不由己,扑通一下,跪在了灏灵殿里的青砖地上。
坐在御书案后龙椅上的那个人,冲他怒不可遏地呵斥道:“牛保国,老实交代你的问题!解放前你当国民党敌乡长时,一共枪杀了多少名共产党员、地下革命工作者?”随着话音一落,他就狠命拍了一下桌子,“说!”
“这……”牛保国被这人劈头一下子问得茫然失措,语塞无对。
两边站着的人于是齐声大喝,威逼他招供:“快回答总司令问话!”这许多人的喊声合在一起,真是惊天动地、气吞山河,霎时震得灏灵殿屋宇嗡嗡作响,连屋顶大梁上多年积聚的尘土也都在唰唰直往下掉。
牛保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本能地极力分辩道:“解放前我压根儿就没枪杀过共产党员。四零年前,我一度还加入过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呢,凭良心,怎么能会去杀害地下共产党员?”
“不许狡辩!”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总司令又狠命拍了一下他面前的御书案,指责牛保国说,“看把你个熊样儿,我们英明、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能吸收你这样的熊货入党?做白日梦去吧!”
站在两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随之就又齐声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这声音是那样的铿锵有力,气贯长虹,给大殿里的气氛平添了无比威严,使人立时觉着杀气腾腾。
“我……我……我所说的都是实情话,的的确确,不曾狡辩……”牛保国竭力为自己申辩着。
“想蒙混过关是不?别给我来这一套!这里有革命群众举报你犯罪事实的多份材料,上面把你的犯罪经过,揭发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铁证如山,甭想抵赖!”红联指总司令刘联合把他手里举着的那一沓纸,摇得哗啦、哗啦山响,“看,你睁眼好好看看!我这儿有你作案的铁证;也不想想,能抵赖得了吗?”
“你也不抬头看看,我们历来一贯所坚持的政策?”这位所谓的司令侧旁一个人,扭转身子,指指他们背后墙上所贴着的那八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黑体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声色俱厉地插话训斥牛保国,给他们司令帮腔助阵说,“你把形势现在认清楚,装糊涂,蒙人?门儿都没有!我实话告诉你:装,混,死路一条!”
坐在总司令刘联合另一旁的赵红卫这时站了起来,阴森森地说:“我看你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要不,我就给你提示提示。你只说,我们北赵村的赵锁子,到底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你指使人枪杀了赵锁子,能说你没杀害过地下共产党员?我再一次警告你,老实交代!耍滑头,蒙混过关,没门儿的事,压根儿就别想!”
一听这话,牛保国可吓蒙了,脑子当即轰的一声,就像爆炸了一样:“怎么?赵锁子居然还是地下共产党员?我当时咋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多少年来,这事就像噩梦一样,一直死死纠缠着他不放,简直就是他心里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也都解不开的结,今天果然有人来追究这事了,这才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说!”灏灵殿里又是一声造反派们惊天动地地断喝。
“那事其实是这样的……”牛保国又一次回想起当时那情景,历历在目,怯怯缩缩地说,“解放前,大约是48年后季,北赵村西南巷的赵财东,一大早跑来,向孟至塬乡公所报案,说他们村的赵锁子偷了他家场里所晒的那棉花。只怪我自己当时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心想要锄邪扶正,见有人报案,说是在自己辖区有这样的事发生,头脑发热,立时就来了气,带领乡丁即刻前去追查。谁知道赵锁子这人是个倔脾气,就不敢见问,一问就炸了,还躁得不行,不仅矢口否认,而且一个劲儿破口大骂不止,一口一个‘狗日的,把你那鳖眼睁开,在北赵村打听打听,看你赵爷我是不是手脚不忠的那号人!你狗眼看人低,见我人穷,就肆意往身上泼脏水是不?可你爷我人穷志不短,穷人还有个穷争气呢。’
“他在乡公所里一劲子就骂得和尚满寺热,乡公所上上下下的人,一时间个个下不了台,觉着脸上实在没面子。就在这正都恼羞成怒、把他无可奈何的时候,县上来文,叫把人解到县警察局去审理。谁知道在押解赵锁子去县警察局的路上,赵财东跟屁股追来说,赵锁子这人是个烈性子,如今既然抓了,就放不得,眼下如果解到县警察局去,案子落不实,赵锁子以后又被放了回来,那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不得了,我们谁都逃不脱。这一说,倒把我一时还给说得六神无主,手足不知所措起来。最不该的是,当赵财东说‘不如把这熊就寄到这儿算了’的时候,我头脑简单,虑事不周,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给‘哼’了一声。乡丁牛运通性急冒失,听到我这一声‘哼’,还以为是我同意了赵财东这话,没问青红皂白,扣动扳机,猛孤丁一枪,就把赵锁子给撂倒在了那里。依你说,赵锁子他怎么那时还是名地下共产党员?”牛保国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肠子已经都悔青了,痛心疾首不及。
“我们已经从华阴县解放前的有关档案资料中查出,北赵村的赵锁子,解放前仗义行侠,劫富济贫,积极靠拢地下党组织,一直是孟至塬一带‘农运’的领头人,经过党组织的长期考验、辛辛苦苦培养,后来终于成长为一名中共地下党员。华阴地下党组织把他还专门送到革命圣地延安学习过一回呢,然而谁知你这个人性全无的狗东西,竟然把党花费那么大心血培养出来的优秀地下党员,一枪给残酷杀害了!”红联指总司令刘联合振振有辞、痛苦万分,恨之入骨地说,“铁证如山,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牛保国目瞪口呆,“我”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赵红卫见牛保国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支支吾吾,然而却一点儿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心里早就颇烦、焦躁得不行,嘴里骂骂咧咧说:“我看你这熊是一点儿都不老实,不动用阶级专政的暴力修理修理,就心不甘。”他们这伙人的行话,把下狠劲儿整治人叫做“修理”或者是“圆圈”,拿通俗点儿的话来说,那就是酷刑拷打。
于是站立在当间儿四根大柱子底下的那几个彪形大汉,立马解下缠在腰间的钢鞭,朝牛保国身上劈头盖脸、噼里啪啦地就乱抽起来,直打得牛保国紧抱着头,在这大殿里狼奔鼠窜,四处躲藏,恨不得能有个地缝儿钻。怎奈这大殿再宽广也就是那么大一点点儿地方,你想想,他跑,又能跑得到哪里,他藏,又能藏身何处?想躲无处躲,要藏无地藏,而只能是疼得嘴里像杀猪一样“吱——吱——”一个劲儿不住呼爹喊娘地惨叫。他的身上,随着钢鞭的不住抽打,衣服裂开一道道数不清的口子,皮肉暴起纵横交错的血槽。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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