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胎记
若将记忆放入时光的长河里漂洗,酸甜苦辣的任何记忆都会淡化,道理也是有的。那个项目如果不是派我参加,也就不会再见到她,自然不会重拾记忆,而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
相隔数年才敲打下这些文字来记述那次的相见,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两次交谈的时间合起来也不过五六十分钟,都还记得清晰,也就没有行诸文字。许是先天不足,记忆的内存太小,也就容易挤占了其他方面的东西,索性简单粗糙地记录下来,以另一种方式保存这段记忆。
几年前,我和三个义工伙伴去省会城市南部山区做一个公益助学项目的调研。
在一所小学,看到的一个女孩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她——曾经的高中同学,看女孩的眉眼酷似她的翻版。问她的名字,“我叫念念。”然后有点羞涩地笑了,笑起来的模样更像。“你妈妈叫什么?”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好在班主任老师在忙别的事情。女孩说出妈妈的名字。啊,叶子,你怎么到这座深山里来了呢?
等到放学,随念念去她家,入户走访可获得详实的第一手资料,是一种有效的调研方式。而我更希望的是见她,以解开困惑了我十几年的谜团。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回忆的波涛在心海里翻涌。高中开学后,我的同桌是个女孩,她有着姣好的一张笑脸,一头黑瀑般的秀发自然垂下,一身旧衣服很干净,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肥皂味道。她的村子里有我的一个远房姑姑,表妹跟她是儿时的玩伴,有了这层关系,我们一下子熟悉起来。那时,男女生轻易不说话的,我们俩就显得有些另类,也便招来很多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这令内向胆怯的我有了几分自信。
晚自习经常停电,她就把蜡烛放在课桌的中间,想溜号的我也就老实地坐下。我的数学很差,她细声慢语地耐心为我讲解。运动会上,喊着名字为我加油。周六放学,同行回家,先到她的村头,挥一下手别过。周日回校,她早早地在路边那棵大柳树下等我。十几里土路竟然感觉那么短,还没有说几句话就到了学校。一种朦胧的情感悄然萌发,再看她的眼神就包含了更多的涵义,偶尔对视一眼,一抹绯红染上她光洁紧致的面颊,她迅速低下头。
高考双双落榜,她也就下学。她的父亲身体不好,能巴结她读到高中毕业已经很不容易,在农村的女孩子中算是高学历了。在补习班听一个同学说她去了外地打工。我借口去看望那个远房的姑姑,打听到她的通讯地址,寄去了一封长达七八页的信,告诉她,我再奋斗一年,报考她打工所在城市的大学。那时的邮递员把寄来村中的所有包裹信件报刊统统放在村小学的办公室,接下来的日子里,天天去村小学查看,一周过去了,半月过去了,一个月后,我进入学校复读,也没能见到她的回信。难道,这两年多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心里根本没有我?还是她恋上了城里人?
转年考取一所南方的大学,大城市中高校的新鲜生活与生活了十八年的鲁北农村有着天壤之别,每天都是那么充实快乐,也就把她渐渐忘下。
毕业后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参加了一个公益组织,跟大多数人一样,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一晃多年过去了,期间几次同学聚会,没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有同学曾去她的家里问过也没有结果。宴会上有同学调侃,说我跟叶子可是当年的一对“金童玉女”,自认为很隐秘的地下恋情没想到还是被捕捉到了蛛丝马迹。美好的青春岁月中,谁的内心没有荡漾过思慕的涟漪!又有谁没有描摹过属于个人的爱的图腾!
……
半痴半醉中来到一座房子前,念念推开木栅栏门,“妈妈,有个叔叔来看你。”
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分别十多年的人啊,就要相见了。“谁啊?来看我?” 端了一盆猪食的她从布门帘后出来,抬眼望了一下我,食盆失手落地,滚下台阶,右手迅速掩在右耳后。“怎么会是你!”念念看着失态的妈妈,再看看我,然后懂事地重又弄好了猪食,端到院落一角石砌的猪圈中,哼哼叫唤的两头半大黑猪把头扎进食槽,摇晃着尾巴。
三间低矮的房子,外间屋盘了一个灶台,东西两间,一间屋里一盘土炕,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屋里屋外收拾得很利落,透着清贫。一个声音从东屋传出来,“来客人了?柜子里还有点心和栗子。”“娘,是个赶路的,来打尖喝点水,人家就走啊。”
我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一个地址递到她手里,她接过去迅速放进衣兜。我知道,明天山下镇子上是个集日,她有正当的借口和理由赶圩。我必须马上走,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一个妇道人家,担心被邻居看到说三道四。
山路难行,我一身疲惫地回到镇子上的旅社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一夜辗转反侧。
天未明,就拿了相机爬到山上的一个垭口,遥望着深藏山间的叫做桃源村的那个小村落,烟岚四起,伴着炊烟袅袅,漫山青翠,鸟语花香。亲爱的叶子,你是不是也一夜未眠呢?这时又在做什么呢?喂猪,打扫庭院,为婆婆穿衣洗漱,做饭,打发孩子上学,在穿衣镜前打扮着自己?
这个早晨,她在干完每天早上的一套活路后,没有马上下地,在穿衣镜前摩挲着右耳后的疤痕。她其实早就计划赶圩了,并不是因为我。她需要买一些蔬菜种子,还有瘫卧在炕的婆婆的止痛药,把在山上采的一些药材卖给药贩子,再买点儿盐巴和肥皂。
十点多,房门外想起脚步声,站在门边的我拉开门,她举起的正要敲门的手瞬间静止定格。她脖子上系了一条纱巾,这种装扮在山里很新奇。倒一杯茶水递给有些局促的她。
“那年你怎么不回信啊?”
“我回了,你没收到?”
“这都是命。即使你收到,又能咋样呢?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注定是吃公家饭的,是要干一番事业的,我呢,只能务农打工,嫁人奶孩子。”
当年,她在沿海城市一家服装厂找到了工作,农村出身的她吃苦耐劳,每月都能拿到最高的计件工资,留下基本生活费,都寄回家。家里用她的血汗钱为弟弟盖起了新房子娶进新媳妇。村里却传出恶毒的谣言,说她在城里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春节回家,一家人没让她进门。“你丟死先人咧!”弟弟的这句话让她尤其心寒,从那也就没再回家。厂子意外失火,她侥幸逃生,右耳后到腮下颈部被烧伤,留下终生的疤痕。“你还是不要看了,我都说了,丑死了,说话的时候就像一条蜈蚣在扭动”。那个对她苦苦追求的城里小伙子在她出事后再也见不到踪影。被毁的相貌和老家能淹死人的口水,让她几乎绝望,在24岁那年跟一个同厂打工的山乡人结了婚。怀孕后便回了男人的家乡,男人留在厂里继续打工,第二年生下念念,寡居多年的婆婆在一场病后瘫痪在床。
“认命了,还能有啥想法,都拴得牢牢的。”
这个让人疼惜的女人啊,有着这么多的不幸。
“这山里也挺好,青山绿水的。”
“他对你好吗?”
“他啊,那榆木疙瘩倒是挺疼我的。唉!这些年也习惯了,他舍不得请假,一年到头也就清明和过年回来。打工收入不高还算稳定,依赖那二亩山地还不把人饿死!”
这个34岁的女人,脸上已有了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沧桑面孔中透着坚毅,说这些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羞涩和无奈,语气间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淡。她柔弱的双肩挑起这个家,还要忍受着山地里的劳作之苦。对她,我惟有敬重。
“你看,老同学从大城市来我们这穷山乡旮旯,怎么说也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请你吃顿饭。念念的奶奶不能长时间离人,我得赶回去啊。”她整理一下纱巾站起身,拿起半大的帆布包。“你就走啊,连口水也没喝。”“俺不习惯喝茶。”相跟着送她走出旅社,站定,“人来车往的,你回吧。”我知道,此一面后,再难见她了,我不能走进她平静的生活。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伸出右手,她笑着摇摇头,依然当年的姣好可人。犹豫一下后也伸出右手,跟我轻握一下迅速抽回。那么一双细白光洁的手,满是老茧了。曾经,她玉葱般的一双纤手应是柔若无骨的吧,可是,当年的我没有勇气拉一下她的手。
怅怅地回房间,发一阵愣后,给姐姐打了电话。在我落榜那年,姐姐的文学梦做得正酣,朦胧诗歌、散文、小说,什么都写,写了就寄往各地的报刊杂志,大都泥牛入海。有那么点儿责任心的编辑偶然回复的退稿信足可令她高兴几天。所以,她几乎天天往村小学跑。时隔十七八年,姐姐居然还能记起。“我是拿过你的一封信,好像是从青岛寄过来的,拿回家放在衣橱顶上,你不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进村入户的开展调研,通过与学校老师和当地教委交流沟通,针对山乡留守儿童的助学项目基本确定了方向。调研结束我直接回了老家,对我的突然到来,父母有些吃惊。家里的摆设十几年没变,靠墙的大衣橱顶,依旧放着娘的针线簸箩和夹着鞋样的一本民国年间的国文课本,上面一层尘埃。那封信就躺在底层,信皮的颜色变得有些暗黄,她娟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我仿佛看到一个18岁的女子下班后在宿舍里黯淡灯光下伏案书写的身影,仿佛看到她在划下最后一个句点时,一脸憧憬甜美的笑。
那封信至今没有启封,夹进《辞源》收放在书橱中。
回望那一段岁月和时光,与这封信仿佛也没有多大关系了。
作者:马士明,字千里,号剑琴居主人,山东滨州无棣人。人社部SIYB创业指导师,教育部中央电教馆认证“中华传统文化高级教师”,滨州市红十字会星火义工,无棣阳光社工,终身学习倡导者。爱好美食、驴行,亦习茶道。读书涂鸦自娱,偶有文字散见部分省市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