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屋,我亲亲的记忆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听着孩童咿咿呀呀吟诵着“节气歌”,不知不觉,送走了谷雨,迎来了立夏。
俗语讲“雨生百谷”,谷雨时节是农人播种春季作物的大好时节,正所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们播种的不仅是种子,间或有埋藏了一冬的希望,或许有更多的希冀。
立夏,标志着一年一度夏季的开始。明人《莲生八戕》中说:“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立夏之后,炎暑将至,雷雨渐多,万物繁茂,郁郁葱葱,景色美妙。
立夏时节,气候温而不热,文人雅士多有游玩之心,其诗词歌赋也颇具欢快清新之风格。比如宋代苏轼的《饮湖上初睛后雨》中的诗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由衷地赞美了西湖初夏的美景。再如宋代杨万里《小池》中的诗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则勾勒出立夏时节一幅生动有趣的小池风物图,个中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农谚有“到了立夏节,锄头不停歇。”之说,意思是,立夏时节田间地头杂草丛生,“薅草”的农活儿十分重要。
“立夏不下,犁耙高挂。”“立夏无雨,碓头无米。”这些农谚说的是,如果立夏时节无雨,那么,将是歉收的年景。如果立夏时节多雨,则是丰年的好兆头。
今年立夏节前,下了好几场春雨。往年贵如油的春雨,今年却撒着欢儿地下个不停。一场春雨一场暖,春雨,绿了村庄,绿了田野,也绿了农人期盼好年天收的心境。
立夏这天,上午还是春光明媚,一过晌午,细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冒雨驱车回到老家,已是傍晚。前几年,父亲所住老宅的正房,外墙已经用铁皮包裹了起来,以抵挡风雨的侵蚀。而东西偏房尚未处理,下了几场斜风细雨,那承载着我们一家人些许故事些许记忆的老宅,尤其是那偏房的外墙皮,不知被雨水侵蚀得脱落了没有?
把车停稳,带着几分担忧,我徒步奔向老宅。天色已晚,父亲已经关门休息。我围着老宅转了一遭儿,果不其然,东偏房的外墙皮有两处不大的脱落。明天恰巧周末,若天公作美,正是修缮房屋的空儿。
老宅东偏房外墙墙皮脱落处
回到家,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无羁的思绪,信马由缰,驰骋到四十多年前的乡村时光中……
那时,鲁北家乡的房屋都是平屋,墙体是用土坯砌成的,屋顶也无片瓦,尽是泥顶子。首先用高粱秫秸扎成一个个秫秸囤儿(用秫秸扎成的圆柱体的捆儿),挨挨挤挤地码放在木檩上,再在上面铺设用高粱秫秸打制的秫秸箔,条件好点儿的人家再在秫秸箔的上面铺设一层用芦苇杆打制的苇箔,再上大泥。直到上完大泥,土坯房才宣告竣工。
屋顶上大泥和泥墙所用的土,要专拣红淤泥和红杠碱土。拉好了土,用铁耙倒匀后,再将土堆扒拉成“池窝”(四周有土沿儿,中间凹陷的大土坨),一担担挑水洇好池窝,掺匀麦穣和麦糠,然后砸泥。所谓“砸泥”就是把洇透的泥与麦穣、麦糠掺匀。泥砸好后,再攒起来,泼上水,待一个时辰就可用了。
房顶用泥巴厚墩墩地泥上一遍,在春阳的照耀下,一两天后,再上一遍细泥,一是找平,二是把屋顶泥得严严实实。上完大泥,再泥墙。墙体也是泥两遍,第一遍泥是将土坯缝隙填补严实;第二遍泥主要是把墙体抹平,压实。
这是盖新土坯房和泥屋的大致过程。
那时的土屋,间道短明里窄,屋顶一般是一出水,也就是屋顶向院里倾斜,雨水流向院中。
历经一年的雨雪风霜,屋顶、墙面被雨水洗刷得斑驳陆离,屋顶有少许漏雨,墙面也有墙皮脱落。每年,在谷雨之后立夏之初,选风和日丽之日,找上几个帮手,就开始一年一度的泥屋。
父亲和好的泥池窝
泥屋可是个力气活儿,拉土,倒土,洇透池窝,掺匀麦穣麦糠,砸泥,攒泥,光这些准备工作就颇费一番周折。泥攒好泼上水,这时,主人家拿出早已卷好的“大喇叭筒儿”(卷烟),端出烧好的绿豆汤或是糖精水,条件好的人家则沏好热茶,人们一边歇息一边山南海北地侃大山。
矮的房子,有力气的汉子站在泥凳子上用泥木锨(专门铲泥用的木制长锨)就可把泥巴撩到房顶。高的房子,就要辍上辍杆,辍杆上绑上撅杆,撅杆的一头拴着长绳,一头拴着泥兜子(用老粗布缝制的专门兜泥用的布袋)或是木桶,利用杠杆原理把泥巴悠到房顶上。
这时,泥把式就要大显身手了。泥把式一手握着前头磨得尖尖的铁泥板,一手拿着木制的托泥板,慢条斯理地泥着屋顶,时不时还故意戏弄一下下面往泥兜子里铲泥的人,“唉,我说,下面的人睡着了吗?屋顶上没泥了。泥又不中吃,咋还不舍得上!”话音刚落,下面铲泥的,拉撅杆的又会马不停蹄地忙活一阵。
泥完屋顶再泥墙面。高墙,须用耠子(一种翻地或除草用的农具)搭架子,将耠子把靠在墙面上,耠子杆戳在地面上,两个耠子间,搭上竹排或绑牢木檩,泥把式站在搭好的架子上,单等下面的人把泥巴用泥木锨铲到泥桶里。
这时,木制的托泥板派上了用场。只见泥把式用泥板在泥桶里上下翻搅一番,把泥巴打到托泥板上,站起身,左手托着托泥板,右手握着泥板,把泥巴一坨一坨地抹到墙面上,然后晃动上身,甩开右膀,调动臂力,一下一下地把泥坨抹平抹实。
高墙的上半部分泥好后,下半部分就不用搭架子,一根泥凳子就解决问题。这时,泥把式坐到一旁吸烟喝水,铲泥者就该露脸儿了。只见铲泥者铆足了劲儿,先将泥木锨在水桶中浸浸(便于铲泥时麻利,甩泥时利落。),然后铲起一小锨泥巴,借助巧劲儿,“嗖”的一声,一小坨泥巴牢牢实实地贴到墙上。没等泥把式吸完一袋烟工夫,一大片墙面上密密麻麻的满是泥坨。这时,铲泥者打着号地叫唤起来:“唉,我说,泥把式呢?主儿家的烟叶就这么香吗?主儿家的水就这么好喝吗?没吸过烟还是没喝过水?”泥把式反嗔道:“唉,唉,长本事了,你咋不来吸烟喝水呢?”说笑声中,泥把式忙着去泥墙,铲泥者才多少有个消停时间。
泥屋这个泥水活儿,看似简单,其实里头有些道道儿。砸泥须砸熟,铲泥须讨巧儿,泥屋顶泥墙面则更须韧劲儿。从砸泥匠到泥把式,需要经历一番周折。泥把式大多是德高望重之人,人品好,泥水活儿也精。
记忆中,本家四院里的两个伯父可谓泥屋的行家里手。一个用泥板泥屋顶泥得滴水不漏,泥墙面泥得能照出人影儿。一个用泥木锨往墙上甩泥坨甩得干净利落,衣服上很少见到飞溅的泥巴点儿。
那时,上小学的我,每逢家里泥屋,还没放学,我的心思已经不在学习上。放学钟声一响,我便飞奔回家,拿着水瓢专管往泥兜子里或泥桶里打水(为的是倒泥巴时不沾巴,利落)。有时想拉一下撅杆绳儿,不成想,自己力气小,使出浑身气力也未能把泥兜子悠到屋顶上,还险些把屋檐儿碰坏。
当过兵的伯父谆谆告诉我:“这些活儿,看着容易做起来难。没有个三年五载,全活儿不了!行行出状元,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那时,一个四合院,四五个人,没有三两天是泥不完的。每年春天,我们小孩子盼着泥屋,一是爱玩儿的天性使然,再一个就是能吃到比平时好点儿的饭食。母亲蒸的掺上一点儿黄豆面的玉米窝头是那样的诱人,抓起一个,倒过来,把一勺虾酱塞进窝头眼儿,一边吃着,一边去上学,那种心情今天的孩子是绝然体会不到的……
这样想着,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啾啾,啾啾……”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把我从梦境中唤醒。一睁眼,窗外一片豁亮。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那叫声是栖在院中柿子树上的两个黄鹂发出的。柿子树已有五年树龄,立夏日的蒙蒙细雨把柿子树洗濯得格外葱绿。叶柄间,朵朵米粒般大小的白花竞相绽放。由此,我想到了清人袁枚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不事张扬的柿子树,开满了朵朵小白花。我仿佛看到,金秋十月间,柿子树的枝头挂满了一个个的小红灯笼。谁又能说这满树的小花不是一个好兆头呢?
茂盛的柿子树
立夏翌日,雨过天晴,黄鹂鸣叫,花香四溢。大门门厅顶上的两个新旧燕巢南北相对,一对老燕和一对新燕在院子里一边呢喃斜飞,一边衔泥修缮去年的燕巢。
我若有所思,燕子尚且知道修缮旧巢,何况人乎?
我扛起铁锨,直奔老宅。父亲更勤快,已经砸好了泥。我给父亲铲泥打下手,父亲握着泥板泥墙。看着年迈的父亲,看着沧桑的老宅,我一阵酸楚……
泥屋,我亲亲的记忆。这也许是年过半百的我又一抹浓重的乡愁吧……
作者:赵云平,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乡中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