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断芙蓉井
小时候,村里长满了芙蓉树,尤其北湾那几棵长得最粗,开的花也最艳丽。树旁有两眼井,村人叫它“芙蓉井”。
记得大概8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早起担水人的喊声打破了乡村的沉寂——
“叔!叔!快去看看吧,蓉花出事了,在北湾那口水井里……”
随着柱子哥语无伦次地诉说,正在吃饭的父亲惊得一碗玉米黏粥泼洒了一身,我也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蓉花是我最喜欢的姐姐啊!父亲扔下饭碗,和我姐姐哥哥们随柱子奔出门去。娘拉着我,怎么也不让我去。传说老家有个不成文的忌讳,就是不过9岁的孩童是不能见死去的亲人的,怕有灵异的东西。
蓉花姐姐出生在五月,在家里是长女。听乡人说,蓉花姐姐出生时,芙蓉花正在盛放,满村落清香扑鼻。姐姐皮肤粉白红嫩,于是取名蓉花。她自小身体孱弱,常常带弟弟和我玩耍。蓉花姐姐小学刚毕业,家里人不舍得在女孩身上花那块费用,被迫回家务农。她身体不好,田里的活儿自然干不了,好在村里当时有绣网扣花的绣坊,于是心灵手巧的蓉花姐姐小小年纪便成了村里一名绣娘。
几年过去了,蓉花姐姐出落成如花似玉的美人,女孩子该有的曲线凹凸得玲珑有致,加上性子温顺贤良,成为四邻八乡后生追求的目标。可任凭来提亲的踏破门槛,姐姐就是不应。蓉花爹常常吼她:“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庄户人家挑什么挑,早晚挑得嫁不出去就安生了……”每当这时,蓉花姐姐默不作声,因为姐姐早有了意中人。
调皮捣蛋的我,常常和小伙伴们游荡到蓉花姐姐做活的绣坊。那时候,我像男孩一样不省心,唯独见了飞针走线的蓉花姐姐便安静得出奇,痴迷地看着她。青裤子,白底小碎花上衣,干净白里透红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两条乌黑油亮的短发辫自然垂在肩上。我特别钟情蓉花姐姐那灵巧的手,葱枝白玉般的纤纤秀指,捏一根银针上下飞舞。知道我痴痴地看她,姐姐偶尔抬头对我莞尔一笑。我一本正经地说:“姐,你真好看,等我长大了娶你……”那时懵懵懂懂的我,对蓉花姐姐的仰慕以及最好的挽留就是娶回家。有时看到姐用线打成的“花葡萄”,我喜欢得不得了,想伸手去抓。姐姐笑着把我脏黑的手挪开,因为绣品需要雪白干净,人家检验员要验收的。蓉花姐姐便应承空闲时给我缝绣一串玩。这时,我便高兴地跑开不再打扰她,并一路嚷着“真好真好,我要娶蓉花姐姐啦,我要娶蓉花姐姐啦……”
和蓉花姐姐情投意合的是邻村的小伙子,名叫山川,帅气能干,是庄稼活的好把式。在一个芙蓉花争相吐艳的季节,他们恋爱了。乡民看到他们挺般配的,蓉花爹深知闺女身体不那么壮实,也就自然默许了这事儿。
就在两人谈婚论嫁的时候,不知哪个挨天杀的传出了谣言。说是蓉花姐姐23岁了,女孩应该有的月事例假却一次没来。这就意味着以后不能传宗接代,山川家到他这辈单传,就他一个男孩,如果娶了个不能生养的婆娘,将会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山川娘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亲。更甚者还有人说蓉花姐姐是中性人,在农村本地话叫“二刈子”。那时在乡下,如果说一个人这话,比掘人家祖坟、唾骂上辈八代都厉害。
蓉花姐姐怎么了,我不得而知。那时我太小,不懂男女之事,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姐是毁于当时的愚昧无知,更多的是怯懦。一个弱女子,当时的年代,能容有她为自己辩解的勇气吗?!我也后悔那时还没有上学,无力保护姐姐。我是万万不能相信姐是中性人的,因为夏天我随我姐叫上蓉花姐姐去村东那口湾塘里洗澡。我常常看到她丰满的胸部,我天真地问:“姐,我咋不和你们一样啊。”蓉花姐姐会羞涩地说:“小丫,等你长大了,和姐一样的好看……”于是,我盼望着长大。
终于,爱面子、特要强的蓉花姐姐顶不住压力,在一个风清月高的晚上投井自尽了。村里两口井,姐姐在那旁边自然生长着好几棵芙蓉树下的井里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回想起来,蓉花姐姐把应允我的“花葡萄”用红布包好送给我,还说了一些我当时不解的话。她说:“姐要出远门了,给你的东西好好收着,等想姐了就看看。谢谢小丫说过要娶我,可惜妹妹是个女儿身。如果有来生,你做男孩,我还投生女孩,姐就嫁给你。”说着,姐姐转过头去,我追过去看,只见她满脸的泪。
蓉花姐姐入殓那天,任凭我在家大呼小叫地哭闹,娘在家看守了我一天,那条不成文的忌讳使我没能去见姐姐最后一面。也是在那天,医学还了姐的清白公道。活着时蓉花姐姐没有勇气去医院检查,她出事前留了纸字,说她死后可供医学解剖,如果再有这样的姐妹,可给她们清白的说法。其实也无大碍,诊断结果,姐是假“石女”,只需要小小手术就可以同别的女人一样生儿育女。
因为蓉花姐姐是未婚女子,农村老风俗是不可以在娘家祖坟下葬的。只有暂时埋在田地里,等以后结了“阴亲”再做打算。当时还没有实行火葬,满怀忧怨离世的蓉花被土埋在东坡的原野里。
山川和家人后悔不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常常在蓉花姐姐坟前看见山川的背影,都说他神情恍恍惚惚的。
三年过去了,有离家乡好几十里地村里有个后生得病而亡,家人便打听着来和蓉花姐姐结“阴亲”。姐出棺那天,爹娘再也阻挡不了我,那时的我已是12岁的少年。
听老人们说,开棺不能让故人见天日,于是前来帮忙的为蓉花姐姐的棺材上打着黑伞遮阳。当棺盖徐徐挪开,人们看到了神奇的一幕。蓉花姐姐并没有化为一堆白骨,而是像睡熟了一样,肤白腮红,安静地躺在那里。乡人一片唏嘘,纷纷议论说,这孩子可惜了,这是冤屈而亡,不然是不会招这异像的。
送走姐姐,我心里空落落的,毕竟她去了远方。那满是悔恨的山川没有了感情寄托,常常来蓉花姐姐出事的井口边一待就是大半天,抬头看看无精打采的芙蓉树,低头凝视芙蓉井里那恼人的波澜,嘴里念念叨叨地诉说着什么。终究不堪精神压力,负病而亡。
那口水井,乡人再没能吃过水,也没人再有胆量去那里停留。只有我想蓉花姐姐了,就会去那里。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看到清澈的井水里,芙蓉花正在盛开,蓉花姐姐微笑着看着我,她身后站着帅气的山川哥哥......
作者:徐彩红,笔名蔚然,山东昌邑人,昌邑文山诗书社会员。喜欢文学,绘画,摄影与旅游。文学作品见诸报刊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