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

玲子的婆婆这次真的走了,是在玲子的怀里走的,脸上很安详。
玲子的婆婆活着的时候,每年到了秋后下霜的时候,都是要去住十几天医院的。据说是生她那小儿子的时候,因为年龄大,难产,当时又是在家生的,出了事,连夜拉到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命是抢回来了,可是落了一身的病,啥也干不了。天暖和的时候还能出来进去,天一冷,就下不了床了,每年秋后都要去医院,去晚了还不行,有次去晚了差点就回不来了。整个冬天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靠人伺候。
玲子的婆家是本村,婆婆没有闺女,就俩儿子,小叔子比她老公小11岁,玲子过门的时候,她小叔子才念初一。她老公是军医,人长得很标致,中等个头,腰板很直;国子脸,浓眉大眼,穿一身军装,很精神。尽管家里有个常年啥也干不了的娘,这条件,在当时也是媒婆踏破门槛的主。有的说,老公之所以娶了玲子,是被玲子的美貌折服了;有的说,她老公在部队上谈了个对象,不知道为啥,被甩了,于是回来探亲的一个月里,就和玲子领了证;还有的说,是玲子老公是军人,他母亲需要照顾,部队特批允许早结婚的。
当年的玲子,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俊闺女,因为家里穷,上完小学就辍学了。等到十八九岁,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村花了,细高挑身材,有腰有胯的,弯眼细眉,尖尖的下巴颏,人长得又白,长发披肩,有时候把头发挽起来,用块花手绢往脑后一绑,利利索索。小伙子们经常有事没事跟她搭讪,她也就是笑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就再也不理他们了。如果谁能偶尔的跟她说上一两句话,晚上伙伴们凑一起瞎扯的时候必定会大肆渲染,就像自己基本上已经被玲子看上了似的。
玲子的婚礼是在部队上办的,这在当时很时髦。记得从部队上办完婚礼,先把照片寄回了村里,两家的老人拿着照片,在街上,看到谁就分烟分糖。玲子和老公回家的那天,小村里像过年一样,玲子穿着那时农村女孩很少有的半高跟皮靴,长过膝盖的砖红色羊毛大衣,村里人更是见都没见过,配上她略显高挑的身材,烫了梢的长头发,头上还戴了个红发卡,简直和电影里的人一样。她和老公两个人一进村,真把那些同龄的年轻人羡慕的要命,都说玲子的命真好。
可后来的事,证明了玲子的命也不好。
结了婚,老公回了部队,玲子在家伺候婆婆和上学的小叔子。第二年春上,玲子的公公得急病去世了,家里唯一的壮劳力没了。又过了一年半,老公转业到了地方上,安排在一家国营工厂当厂医,玲子仍旧在家里照顾婆婆,还种了三亩多地。第二年,玲子生了个儿子,儿子的到来,给玲子全家带来了无限的喜悦。但是本来还不错的家庭,却在儿子三岁那年夏天发生了巨变。
那天很热,早晨起来就热,一动就出汗,太阳明晃晃的,知了早早的叫开了,叫得人心烦意乱。树上的叶子,看上去也是无精打采的。这个天,地里的农活是不能干了。玲子吃了早饭,喂上猪,然后把儿子放在了娘家妈那里,穿上一件蓝碎花的半袖上衣,一件白色九分裤,脚上穿一双棕色凉鞋,头发仍然用花手绢往头上一挽,跟婆婆打了声招呼,骑上自行车去了城里。她先去商店买了点瓜子,知道老公不抽烟不喝酒,没事就爱嗑瓜子,又买了十几个蒸包,就去了老公的诊所。
诊所在厂门卫室的后面,是厂里原来的门卫室改成的,一明一暗两间小屋。说是两间,其实是一间半,外间大,是一整间,里屋是半间,另外那半间用墙隔开,仍然做门卫室。带玻璃格子的木门窗上那斑驳的油漆,尚能看出一点原来的绿色。
诊所的门上挂了个竹帘子,门是虚掩着的,玲子掀起帘子,推开门进来,听到动静的老公,慌张的从里屋出来,一脸的惊讶和不悦:“你怎么来了?”“俺咋不能来?”玲子笑着说。“你都一个多礼拜没回去了,娘让俺来看看你,顺便把脏衣服和床单洗洗。”玲子说着就要进里屋,老公一把拉住她:“我自己会洗,你快回去吧,回去看孩子,还有咱娘,咱娘也离不开你。”看着老公慌张的表情和语无伦次的话,玲子的心就是微微一震,莫非昨天小翠说的是真的?
趁老公一愣神的功夫,玲子一步闯进了里屋。进来的一刹那,玲子有些后悔了。里屋是老公睡觉的地方,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三抽桌,啥也没有,却在床沿上坐着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带眼镜的女人。见她进来,也慌张的站了起来:“你……你好!”
玲子呆呆的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这个女人逃也似的从她身边走过,她也不知道,甚至长得什么样子都没记住。只记得个子跟自己差不多,长得不算难看,带着眼镜,很有气质的样子。
玲子回到家里,看见在自家屋山头的荫凉里摇着蒲扇的婆婆,忍住泪,叫了声“娘”,然后低着头开门进了自己的屋,一下子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小声啜泣。婆婆觉得有些不对,就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拄着拐杖,一摇一晃地跟了进来:“今天去城里柱儿那,给你做的啥好吃的?”玲子赶忙坐起来,背着脸偷偷的擦了擦泪:“没做啥好吃的。”婆婆显然是没话找话:“他那里是不是很忙啊?”玲子扶着婆婆坐在床沿上,说:“嗯。”又低下了头。娘越觉得不对劲儿。“咋了,柱儿欺负你了?跟娘说,娘收拾他!”玲子再也忍不住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把抱住婆婆的双腿,叫了声“娘——”,就嚎啕大哭起来。婆婆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用手来回抚摸着玲子的脊背,老泪纵横。
傍晚,婆婆让放了学的小儿子,骑上玲子的自行车,去城里把老公叫回来,小叔子回来说:“哥哥说很忙,过几天就回来。”老太太用拐杖捣着地,又是畜生,又是混账的骂了一通。
过了半个月的光景,老公回来了,先是被老太太一通骂,他也不作声,回到屋里,扔下一张离婚协议书,就又回了城里。
又是一个星期天,老公从城里回来了,进屋就问:“离婚的事,考虑的怎样了?”“没考虑好!”“什么时候考虑好?”“不知道!”
婆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一个拧开盖子的农药瓶子,走了进来,颤巍巍地说:“狼心狗肺的东西!玲子在家受了多少苦?照顾我,照顾孩子,还要种地,你说散伙就散伙?你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媳妇去?你离婚?我先死了你再离吧!”说着,举起农药瓶子就要喝,吓得玲子和老公一起扑过去,夺下了瓶子。瓶子是夺下了,可老公还是不改口,玲子也不吐口。看看没有结果,老公就又回城里上班了。
后来,老公又回来几次,总是没有结果,婆婆动不动就死给他看,因此他也不敢去法院,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有时候,婆婆实在不忍心,就对玲子说:“要不你就跟那个没良心的东西离了算了,你就当是我闺女,权当我没生这个儿子,人家一个儿子的咋着过了?”玲子对婆婆说:“娘,俺要是走了,谁照顾你?再说,俺走了,谁是俺孩子的亲妈?俺要是带儿子走,更不行,那不是要你的命根子吗?再说,跟着谁家能拿俺儿当亲儿子待承啊?这样,再不济,他可是俺儿的亲爹呢。俺咋都行,不能让俺儿落到地下啊。”说着,娘俩又哭上一阵。
后来,和老公好的那个女人,也离老公而去了。原来她跟玲子的老公是初中同学,上学时,两人就很要好,据说还有过情书之类的事发生。初中毕业,她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当了一名教师。玲子老公当了兵,报考了军校,成了一名军医。再后来,就各自成了家。她成家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结婚的第五个年头,离了婚。本来,她就是教中学语文的,还写了不少诗歌、散文之类的,在县里和市里的刊物上发表了很多。正好,玲子老公也喜欢看书,偶尔也写点东西,这就使两个人有了共同语言,又都是在这个不算大的县城里上班,于是就经常的交流起来。开始还偷偷摸摸的,后来被玲子撞见了,两人的关系也就半公开化了。原指望玲子老公离了婚,他俩夫唱妇随,两相唱和,做一对快乐高雅的长久夫妻,可等了好几年,眼看青春渐渐逝去,也没等到结果,看看没有希望,就着单位调动,申请去支边,在那边远的地方跟一个没了老婆的教师结了婚。
再后来,老公在单位分了楼,老公来家把婆婆和她跟儿子接了去住。开始玲子不去,婆婆说了,玲子不去她是抵死也不会去的。玲子只好同意。搬来后,夫妻俩还是一人一间卧室,白天一起吃饭,然后老公上班,晚上各睡各的,一直这样。
小叔子大学毕业后,与几个同学一起下海,搞了一家叫什么贸易公司,这几年据说赚了很多钱,也结了婚,有了个小女孩,日子都好起来了。过去每年秋后给婆婆看病,顶多去县里的医院,这几年,也是有了钱的缘故,再加上婆婆的病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治,就去市里的医院治疗。
每次去医院,都是玲子陪着婆婆,虽然识字不多,也倒是伶俐能干,找医生找护士,买菜买饭,啥也耽误不了。小叔子结婚的第二年,婆婆住院,弟媳妇跟着弟弟去了一次,正赶上玲子照顾婆婆解完大手往外端,弟媳妇用手帕捂着鼻子,把头转向了一边。弟弟一看生气了,一把把弟媳妇捂鼻子的手拉了下来,把个玲子差点笑出声来。从那起,每年婆婆住院的时候,弟媳妇就给玲子买这买那,不是衣服,就是鞋子,有一次还买了一条项链硬塞给玲子,花钱多少没事,就是说啥也没时间来伺候婆婆。每次婆婆抱怨,玲子总是说:“不来就不来吧,她们都忙,我也没事,正好咱娘俩天天在一起说说话,也不闷得慌。”
婆婆这几年住院,有时候喘不过气来,憋的难受,躺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说来也怪,只要玲子坐在婆婆身子后头,叉开腿,让婆婆像孩子一样半躺在自己怀里,就什么事也没了。连干了多年医生的老公也啧啧称奇,解释不清是怎么回事。后来,只要婆婆感觉到不舒服,玲子就把婆婆揽在怀里,娘俩就说话,就让婆婆讲那些不知道讲了多少遍的往事,讲着讲着,婆婆就睡着了。
有一次,在病房里,婆婆问玲子:“玲子,下辈子还愿意给俺做儿媳妇不?”玲子笑了:“这辈子还没当完呢,还说下辈子!下辈子俺不给你当儿媳妇了,俺给你当闺女,行不?”婆婆听了眼睛便湿湿的。还有一次,有个病友对婆婆说:“你这儿媳妇跟你真亲啊!”玲子便傻乎乎的样子,给人家算起账来:“俺娘生下俺,俺在娘家待了21年。俺过门来跟着婆婆,今年就是24年了。你们说,谁亲?”说的人家哈哈大笑。婆婆便长叹道:“在你娘家是你娘照顾你,那时候你享福啊。跟着我,净是你照顾我了,可苦了你了。”说着婆婆眼睛就又湿了。
今年正月十六那天,躺在床上的婆婆对正在拖地的玲子说:“我觉得,有点不大好,万一我哪天没了,就是不放心你。你听我的话,原谅柱儿吧。实在不行,你就远走,反正孩子也大了,千万别再苦了自己了。”玲子直起腰说:“娘,你看看,大过年的,又说这些,多不好,快别说了,啊!”说完又接着打扫卫生去了。
下午4点多,玲子买菜回来,剥了个香蕉,拿到婆婆跟前,想给婆婆吃,婆婆最近有点便秘,听说多吃香蕉能缓解。到了床前,就看见婆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玲子喊了声“娘”,没答应,又叫了几声,还是没答应。这可吓坏了玲子,哭着赶紧给老公打了电话。
急诊室里,惨白的灯光照在每个人焦急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婆婆带着氧气罩,挂着吊瓶。抢救的医生出来说,这次是脑溢血,恐怕不行了,让家属进来看看。玲子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儿了,进来就无力地靠在粉白色的墙上,觉得自己好像就要窒息了一样。婆婆已经动不了了,就看见眼珠朝玲子这边竭力地瞪了两下。玲子知道,婆婆需要自己,需要自己抱着她。于是,像很多次一样,医生护士小心翼翼地把婆婆的上身竖了起来,让玲子慢慢地坐在了婆婆的身子后面,把婆婆像揽着孩子似得揽在怀里。她寻思着,这样婆婆就会和每次那样,慢慢的会缓过来了,然后再给她讲姥爷年轻时多么机智,被日本鬼子抓了壮丁,还能偷着跑回来,路上还顺便把姥娘带回了家的那些故事。可是,这次没有,婆婆把头靠在玲子的肩头下面,慢慢地垂下了眼帘,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似乎很满足的样子。玲子小声地喊了声“娘”,没答应,又喊了声,还没答应。玲子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浑身剧烈得抽搐着,一点声音也没有,任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刷刷”地滴落在婆婆的头上、脸上、肩上。弟媳妇把手提包放在一边的床上,走过来,把两只手扶在玲子的双肩上,哭着说:“嫂子,哭吧!”玲子抽搐着把头往后狠狠地仰了两下,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把与婆婆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母女般难以割舍的感情,裹挟着多年压抑在心头的委屈,像决堤的河水一样,一下子全都倾泻了出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娘啊!你走了,俺可咋办啊?”见此情景,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哭了,就连对这种场合司空见惯的医生和护士也无不落泪,有一个小护士甚至抽噎着也哭出了声音。
玲子哭了一阵,情绪似乎舒缓了些。老公过来,流着泪从她手里把婆婆抱起,大家把玲子扶下了床。老公慢慢的把婆婆放平,拉过了医生盖在婆婆身上的白布单,把婆婆的脸盖上,然后缓缓的转过身,把玲子轻轻地拥入怀里。玲子扶在老公的肩膀上,浑身剧烈的抽搐着,任泪水肆意地流在了这个她称做老公的男人身上,鬓角上的几根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本文图片选自刘蓓主演影视剧,非本故事剧情。欢迎影视合作)

作者:孙玉专,网名“风吹来的沙”,山东博兴县人,从事建筑工程技术管理工作。喜欢古典文学阅读,酷爱文学创作,尤其以散文及小说见长。
孙玉专先生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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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点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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