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往事:麦收系列之“拾麦子”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

第251期

鲁北往事:麦收系列之“拾麦子”

文/杨传勇

小时候没有暑假,但放麦假和秋假。

那时我们都会背这样一段毛主席语录:“学生要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放麦假、秋假就是去学农,所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放麦假时,通常不怎么布置作业,但要完成一项重要任务,每人要用红纸抄一份《护麦公约》,贴在自家大门上。

护麦公约
为了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保护劳动人民的胜利果实,特制定本公约,望遵照执行:
一、坚决不偷不拿队里的小麦;
二、坚决不随便搓队里的小麦吃;
三、坚决与坏人坏事作斗争,发现坏人偷麦子要勇于揭发;
四、禁止在麦场玩火,教育家人不要在场上抽烟;
五、教育和监督家里人不拿队里的小麦;
六、积极拾麦子,保证颗粒归仓。

《护麦公约》通常由上级下发或老师制订。老师裁好32开的红纸每人一张发给大家,我们很认真地用铅笔把《护麦公约》抄到上面。最后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

那时我会画红小兵(少先队员)手持红樱枪,有许多同学都让我给他画上,我画得红樱枪往往很长,几乎横贯整张红纸,我想象这就是赵子龙的“龙胆亮银枪”。

而后就放学回家,跐着梯子或搭人梯把它贴在门楼的高处避风避雨的地方,是为了防止别人给撕掉或被风雨破坏,因学校要检查,所以每天要看看《护麦公约》还在不在。

其实老师通常不亲自检查,因当时我是班长,就经常受老师指派去检查张贴情况。

然而,法律的约束永远敌不过物质的诱惑,就像《护麦公约》的约束永远敌不过麦香的诱惑一样。

小满过后,广阔的麦田像碧绿的锦缎,飘荡着麦子的清香。一到麦田里,我们就会想起老师专门强调的《护麦公约》第二条,坚决不能“推小磨”!可看着这诱人的麦子,两手开始发痒、口水开始荡漾、额头开始出汗、心里开始发慌。“做贼心虚”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贼眉鼠眼地四顾无人,伸手迅速采下几颗麦穗转身躲到树林里,快速地搓起来。动作要领是:两手相对,麦穗置于掌心,麦秸从虎口处露出,两掌旋转摩擦十几下,张开两手倒换着吹掉麦糠麦芒,几十颗晶莹碧绿的麦粒便会呈现在掌心,一股特有清香沁入心脾。现在写来从容细致,当时早迫不急待地一把揞入口中,畅快地大嚼起来。

在那个物资匮乏而我们身体疯长的年月,身体里唯一缺的就是食物和营养。有的稍大的点的孩子还会违反《护麦公约》第四条,私自带了洋火(火柴)到坡里,在隐蔽的土坎后用枯叶燃起火来,把麦穗在火上燎得表面略糊再“推小磨”来吃。这种烤麦的焦香更加醇厚绵长,让人回味无穷。

我们的小手通常一次能搓两穗麦子,能得到50粒左右的麦粒。当城里的孩子品味钙奶饼干和大白兔奶糖时,青麦子就是我们的“美味”。

我们会相互比试各自推小磨的本领,并自诩为“小钢磨”,但我们的手掌上会留下“罪证”:搓青麦手掌发绿,搓烤麦手掌发黑。我们可能会为这种行为而感到羞耻,故而赶紧到河里去清洗干净。

在那个“一大二公”的年代,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大概或多或少有“斗私批修”或“狠批私字一闪念”的烙印。我们热爱集体,因此对诱人的麦子也只是浅尝辄止,绝不会贪婪,更不会割了集体的麦子带回家。因为那样做会受到父母的训斥,“小时偷针,大了偷金!”我们从小就受过这样的廉政教育。

其实在小麦收割之前,我们很少靠近麦田,一是避免瓜田李下,二是麦田里没有我们需要的野菜青草。这时候,麦田里的野菜都老了,开花打种,不堪人畜食用了。

等小麦收割完了,我们就开始有组织地拾麦子。

拾麦通常一大早开始,到中午结束。

割过的麦田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垅垅的麦茬,小草上沾着露珠,有湿漉漉的青蛙跳动,麦穗也是湿润的,正适合拾麦子。

到了中午,太阳毒辣辣地晒着,麦穗会变得酥脆,一拾会爆在地里,反而浪费了粮食,不利于颗粒归仓。好的庄稼把式割麦又快又干净,很少有遗漏,而有些新手正好相反,被称作“脏手”,拾麦时我们正喜欢这样的“脏手”。如果遇到倒伏了的麦田,我们就会拾得更多。到中午,我们把拾的麦子交到麦场。“猴子”场长有时会给我们一些奖励,2分钱一支铅笔、3分钱一个本子之类。其实这是不小的奖励,因为那时一个整劳力一天挣10个工分,才合两毛多钱。

女生通常会挎着筐子,而男生喜欢用书包。书包是母亲用碎布连缀而成,虽然花花绿绿不太美观,但非常结实耐用。我们带书包的目的是为了方便奔跑和玩耍。

田野里,除了空旷的麦田,到处都是我们的乐园。我可以到河里攉鱼逮青蛙、到滓泥里挖泥鳅、在树下抠“爬嚓”(蝉的幼虫,又叫知了龟、结了猴、老年高等),在枝头粘“梢老钱儿”(蝉)等等。

粘梢老钱儿可是个技术活。要到麦场上去抓一把半干的麦粒,在嘴里猛嚼,最终嚼成面筋,然后放到水里把麦皮洗净,叫做“粘粘”(读作nian\zhan)。取一根蚊帐竿(细竹竿),细的一端糊上“粘粘”,蹑手蹑脚地靠近树下,悄悄地接近树上的蝉。非常接近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振竹竿,就可能把蝉粘住,当然很多时候也会失手。整个动作必须心无旁骛、气定神闲、舒缓而果断。蝉是我们很好的玩具,它翅膀的扇动是我们天然的风扇,我们会研究它发声的原理,如果用麦秸把它腹部的镜子(鼓膜)捅破,它就不会再发声。我们不太喜欢母蝉,因为它是“哑巴”。

我们也不喜欢女生,因为女生通常很能干,显得我们调皮捣蛋不爱劳动。没到中午她们就会拾满一筐的麦子,而我的书包还是瘪瘪的。她们还喜欢多嘴多舌地打小报告,经常把我们的种种劣迹报告老师和家长,使我们遭到训斥。在我们眼里女生都是“傻妞小人”。因此对小青年的花前月下、男欢女爱很不理解,认为他们都是“嘲巴”(傻瓜)。

如果天气很热,我们会爬到两人合抱的大柳树上乘凉。编了柳条帽戴在头上,爬上很高的树梢随风摇荡,或找一个树杈把身体卡住安然地睡上一觉。我们顽皮的童年足以证明一个真理:人类的确是猴子变的。

1976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倒不是因为伟人相继辞世的惊心动魄和自然灾害的天崩地裂,而是因为那年不知为啥我们拾的麦子归小学所有。

放麦假前,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校长做动员。戴校长平时温文尔雅,那天也瞪起了眼两眼放着光。指着身后一个诺大的教室,说:“全校师生全体动员,积极拾麦,保证颗粒归‘校’,我们的目标是把这三间教室拾满。大家有没有信心?”我们都挺直了胸脯,小脸涨得通红,豪情满怀地答道:“有!!!”

随即在老师的率领下,高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浩浩荡荡扑向光秃秃的麦田。对于拾麦子来说,大规模集团作战比“打游击”效率要高得多,“大部队”所过之处,麦田里异常干净。

老师和我们并肩作战,都体会着劳动的快乐,教室里的麦子也越堆越多。有个叫鸾凤的女生特别能干,每天上午她都能神奇地背回一大捆麦子,自己几乎背不动。我们很真诚地表示帮她,她总用眼剜我们,严辞拒绝,好像看出我们心怀鬼胎。我们就知道她是为了赢得老师的表扬,果然她被戴校长树为楷模,号召我们向她学习。

其实我们也很能干,每次背着满满一书包去交时,老师用手拈一拈,常常会很准确地作出估量:“你拾的这些,也就是一屁沉啊!”对这个估量我们不置可否,看看满脸是汗的鸾凤,遂羞惭地跑开。

麦假结束了,那三间教室里满满当当全是金黄的麦子。过了几天那些麦子不见了,两名年轻的老师用地排车拉回来一台“电视”。

什么玩意儿?电视?!从未听说过。

全校一下子沸腾了,争相来看这是一个什么怪物:一个硕大的褐色方形木头箱子,有一半鸡窝那么大,左侧有一块像冬天脸盆底下扣出的冰一样的东西,后来知道那叫荧屏,右侧、下侧是复杂的按扭。

一个老师爬到挂着铁钟的杉杆顶端,安装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天线,通了电,电视里就传出歌舞之声。那坨“冰块”里先是出现一片雪花又出现一些黑白竖条,继而出现了跳舞的小人,真是太神奇了。接连几天晚上,我们都聚在校园里看电视。可好景不长,大队很快以影响教学秩序为由把电视收走了。

大队部的大屋和院子成为播放电视的场所,并且专门做了一个高腿的木橱子,戴校长在橱门上写了八个整洁的大字:“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我们村买电视的消息不胫而走,四围八村都没有电视,都赶来看稀奇。大队部里每天都人山人海,墙头、树杈上都挤满了人。我们也为此感到自豪,因为这是我们的劳动成果换来的。

忽然有一天,电视不出人了,负责管理电视的电工无论如何摆弄,它都是一片雪花,无动于衷。无奈,请来最后一批下乡知青的负责人高主任。他过了一看,二话没说,“哐、哐”照着架天线的杉杆子踹了两脚,电视立马莺歌燕舞了起来。哎呀,高主任实在是高啊!老少爷们立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说:“两排脚解决问题了,人家城里人就是比咱庄户老杆子能啊。”

那时正在播放一部美国电视剧叫《大西洋底来的人》,我们都很喜欢看。有一天,留着山羊胡子的五爷爷逮住我问:“听说电视里演《大鞋底来人》,多大的鞋底啊,是谁来了?说里头有个叫麦客的,是来割麦子的吗?现在都打完场了,还割啥麦子啊?”

那时还播放《西班牙森林里的动物》,让我知道世界上除了鸡狗鹅鸭牛马驴骡,还是许多其它的动物。

这台电视机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确切地讲,是辛勤劳动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作者:杨传勇,山东博兴县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诗词学会理事,淄博诗词学会会员。散文、诗词等作品散见于军、内外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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