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说:一次偶然 / 陈玉莲

一次偶然(小说)

文/陈玉莲

听我父亲说, 我们家从农村走向城市,实在是一次偶然。

这事还得从我爷爷说起,我爷爷学龄期间在曹州城里读过几年书,识得些字。爷爷的父亲就爷爷一个男丁,家里省吃俭用也得让男孩念书,这观念在当时很守旧。

造化作弄人,还没等到我爷爷小学毕业,饥荒战乱来了。兵荒马乱的岁月,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天天跑到七八里外去学堂,实在让家人放心不下,于是便辍学了。

我爷爷给我父亲讲他的过去,父亲又给我们讲事件的来由。

两年后家乡平静了,镇上组织了农会,县城里组织了商会、工农会。我爷爷就当上了农会民兵,整天扛着假刀长矛跟着一伙儿壮青年男子闹腾,就再也没心思读书学习了。

闹腾来闹腾去,日子仍然很清苦。我父亲到了上学的年纪。按我们家当时的景况,原是上不起学的。后来不知怎的我爷爷到镇上牲畜市场当起了经济人,家里的状况才有所改变。什么是经济人呢?不是现在给名星当经济人的那种经济人。简单说就是牲畜市场里负责两边牲畜交易的人。四里八乡村民不管谁去牲畜行卖牲口,如猪呀、羊呀、牛呀、马呀、驴呀等,都要经过经济人这一关。牲畜的年岁或膘肥瘦,看一看牙口或抓一下腿部,大致行情经济人心里就有了数。经济人在这行当大小是个官儿,强过卖水烟,因此便会有些好处。那些来卖牲畜的,每每把牲畜往我爷爷面前一牵,给个眼色,往我爷的大袍子的兜里一伸,这就是一种“贿赂”,也叫中介费。二元三元多者五元,希望给个好价钱。我爷游说在买卖间,生意成交,皆大欢喜。

至我爷当上经济人,我们家才总算能够天天吃上顿饱饭了,也因此才有了余钱供我父亲去曹州读书。

土改后,牲畜市场关了门,穷苦人喂养的牲畜都派上了自家地里的用场。村民也都当家做主了,这条生计自然也就没了。有人状告我爷爷在牲畜市场发了财,我家被划分了“富农”,自留地减半。苍天无眼,其实我家的日子刚揭开锅。就这样,我父亲的学自然也就上到了头。后来我看到父亲简历上填的是完小毕业,应该是现在的小学毕业吧。

我爷爷和我父亲就走街串巷卖起了手工造的烟卷儿和生活用品小零碎,酱醋盐花茶。那时候我们家乡种烟叶,卷成卷儿卖。我父亲的烟瘾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一辈子再没断过。

我们村是个大村,后来改成了镇。一周一次集会,也叫露水集。我记事时还有,现在已记不清是农历哪天了。初一十五还有庙会,南街北街都是卖货的摊子、店铺。有买食物的摊子,有买生活用品的店铺,热闹非凡。因此家家户户都会做些小生意,弄点儿针头线脑、洋烟洋火啥的到集会上去卖,挣几个零钱补贴家用。过去村里有句俗话,养孩儿不吃十年粮。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小孩子养到十岁以上,就不能再白养了,应该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了,诸如拔草、拾柴、放牛羊、割猪草等轻便活。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不能再白吃饭糟蹋粮食了。那时我父亲才十六七岁,个子又大,自然也不能闲着。他给我们讲的时候还挺自豪,还吆喝了几嗓子,“烟卷儿盐酱醋香茶”。

有一天父亲卖杂货回来碰上了邻居陈福叔。陈福叔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大,个子没有我父亲高,家景却十分殷实。他家红砖到顶蓝瓦房是当时村里的亮点。陈福叔的父亲和我爷爷是本家弟兄,也就是我二爷。在外不知跑什么生意,挣了不少钱,是村里真正的富农。陈福叔可是实实在在上完了初中。当时在村里也算是个有学问的后生了。陈福叔对我父亲可亲了,俩人没事就粘在一起,他把他的书借给我父亲读,因了陈福叔的书,我父亲涨了不少见识,识得了更多的字。

陈福叔的舅舅在城里有亲戚,他消息多。

一年刚过完春节,陈福叔匆匆地跑到我家对我父亲说:陈义,你听说没,菏泽师范成立了个短训班,正向各县各乡招人哩,说是要为新中国培养教育人才,进短训班前得到县上考试,考上了县上报送市里培训,合格了就当老师了。咱村的郭福田、郭明山,陈国根他们都嗷嗷叫着打算去报名呢,你比他们还多上一年学,也去报名吧?反正你那个小货摊也挣不到你几钱,往后怕是连个媳妇也娶不到,你没准还能考上哩。木木讷的陈福叔还调侃我父亲。他又接着说,我的那些书你都读得快背下来了,要不,咱俩一块儿去报名吧?路上作个伴。我父亲有些自卑,心想完小都没读好,还能考师范,做梦呢吧?便摇摇头红着脸对陈福叔说:不行,不行,我肚里那点儿墨水,都快忘干了,报名怕也是白报?父亲一丁点自信都没有。陈福叔说:你怕啥呀,咱只当是到县城里去逛逛,考上考不上又不丢人,又不少你啥,路费我给你出了。父亲听了心中一动,顺势也就答应了。心想,白去县城玩谁不干呢,偌大个县城,一年都难得去一次,走就走,以后有了钱再还给陈福。

到了县城天已经黑了,第二天才能到县教育局报名考试。当天报名当天考试,40个人考试,录取10人。报满就考试。我父亲说,这事还是第一次听说,连个看书的机会都没有。

一群人都住在城东文庙街旁边的那间大旅店里,2元住一晚上,大通铺。那时候的旅店都是一间房大通铺,一个挨着一个睡,排得满满当当的,一间屋子能睡下七八个人,多者十几个人。那天几乎都是从四乡八里来县城考师范的年轻人,男孩子多,报名的女孩都是县城里的。乡下女孩那年月读书的少。

兴许是走累了,陈福叔吃下一个他们带的烙饼,躺倒就呼呼找周公去了。我父亲却躺在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纠结着且很在乎明天的考试:考上了就改变了命运,考不上就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到底要不要进考场呢?进去吧?充人数,不报名吧又不甘心?此时,忽听旁边几个人在交头接耳说悄悄话,其中一人说,我二叔在县政府给领导开车,他听说明天的考试就是写一篇作文,题目好像叫《我的家庭》。你们说说,该咋个写法?几个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小声地嚷嚷起来,越说声音越高,旁边就有人厉声喝斥道,还让不让人睡了?这才安静下来。我父亲听了,若有所思,暗暗在心里谋算了一番,就着窗外的亮光给陈福叔写了个小纸条放在了他的衣兜里。又想了一会,实在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报名进考场,发下试卷,果然是一篇作文《我的家庭》。我父亲便把我家当时房子漏雨,一家人如何省吃俭用供他读书,过着串房檐、住祠堂、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艰难情形林林总总描述了一通,虽贫困却家庭和和睦睦。顺便控诉了一下万恶的旧社会,如今翻身当了主人等等。当然,我爷爷当经济人发小财那一段,他是没有写进去的,这个阶级觉悟我父亲早就有了。

出了考场,陈福叔、福田叔、郭明山伯伯陈国根几个便围过来七嘴八舌相互问:咋样?写完没有?怎么写的?父亲觉得自己没有写好,有几分心虚,哼哼哈哈的,无精打彩地说:写是写完了,就是觉得没写好,有好些字都想不起来咋写了。陈福叔安慰我父亲说,早猜到写这些,我父亲怔怔地看着他,其它人也看着他,陈福叔有些心虚地说,你们看我干嘛?算了,算了,别想那么多了,我也没写好,没头没尾地写完就交上去了。不管了,全当咱们来县城玩玩。不想了,走,玩去,我请你们吃火烧肉饼。几个人各揣着心思走出县中学考场。

天黑下来,他们便高高兴兴打打闹闹着回来了,似没有考试这事一样。到了家,我爷爷看见我父亲第一句话便问,咋样?听说你不吭不哈的去考“状元”去了?父亲知道这是讽刺他呢,脸上火烧火燎的,躲闪着爷爷的目光,嘴里叽咕着说:去玩了,压根儿就没敢报名进考场。我爷爷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地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块料,原来是缺胆子。你咋能和陈福比呢,你才读几年书,识多少个字呀?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父亲听着爷爷的怪论睡着了。

这件事也就算是过去了,父亲也没把考试的事放在心上,该干啥还干啥。过了几天,连他自己都忘了考试这事。

立秋过后,一天陈福叔兴高采烈地来找我父亲,说明天县里放榜,要我父亲和他一块儿去看榜去。我父亲说:你自己去吧,反正也没有我,白跑一趟丢人现眼的。陈福叔拗不过我父亲,就自己一个人去了。

一直到傍黑的时候,陈福叔才从县城回来,进了村躲躲闪闪的,那人少就走那,似做了丢人的事一样。刚要进他家的门,不想却撞上了我父亲从他家里出来。其实我父亲嘴上虽那样说自己不行,心里并没有放下这事。

父亲一见陈福叔就问:福子,福子,你看到我躲啥呢躲?像个贼似的。陈福叔只好停住脚步,恨恨地瞪了我父亲一眼,叹了口气没说话,满脸阴云,想哭哭不出来的难受劲。父亲一个劲地问,你到底考上了没有?谁考上都是咱村里的喜事,你总得有句话呀,急死人了。陈福叔这才说:没考上,咱村共去了五个人,四个落榜了,还就是你,不但考上了,还考了第二名,这上哪儿去说理去,你还说自己不会写,骗子。说完走进了自家的院子,“哐当”一声把大铁门闭上了。

父亲呆站在那里,脑子里轰地一声,忽然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像擂鼓,肌肉乱颤,连身子都哆嗦起来。他两眼直瞪瞪地对着陈福叔家紧闭的大门自语道:你没考上就没考上呗,还戏弄我干啥?说着恍惚地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父亲一夜没睡着,翻过来翻过去似腾云驾雾一样。陈福一脸正经的样子仍在他脑子里旋转,是真的!?陈福没必要骗我,他从未骗过我?天明了我去看看吧?眼见为实。想着想着睡着了。好不容易刚合住眼,就听见鸡叫唤了,狗也跟着叫唤了。他赶紧爬起来蹑手蹑脚,悄悄摸出门去。出了家门口就发疯般地往城里跑,像一匹受惊的马,飞火流星似的,生怕晚去一步就看不见那张榜了。要是被风刮跑了可怎么办?要是被人偷偷撕了可咋办?不亲眼看看实在不放心。

当我父亲终于跌跌撞撞来到县城,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张红纸还贴在县教育局门口的榜,鲜红鲜红的纸,墨黑墨黑的字,高高地写着自己的名字,陈义,第二名。那字写得可真好看!好像还能闻见一股子墨香味儿。

我父亲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扑嗵一声响,顿感浑身轻松,扬眉吐气,没来由地双腿一软,身子往后一仰,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瘫了似的,眼望苍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大口大口喘粗气的力气了。

从此,父亲就成了公家的人了。经过半年多培训,被分配到我外婆家郭寨小学开始了教书生涯。期间曾抽调到县委搞过肃反工作,认识了我的母亲。再后来参加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先是在钢铁厂当秘书,后来到镇上办公室工作。爱折腾的父亲不甘心平庸,不知何故辗转来到陕西宜君。一波三折,曲曲弯弯,拖油瓶似的把我家由农村拖进了城里。

如果不是那次偶然的机会,谁知道我家的命运会走向何处呢?

作者简介:陈玉莲,笔名,帘卷西风,铜川市作协会员,新区作协秘书长,近年有散文诗歌发表于《陕西科技报》《华商报》《宝鸡日报》《铜川日报》等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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