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庄上还在流传着张、鲍两家打官司的旧事。
清嘉庆年间,庄西三里阎坊村,有位名叫鲍稼祥的财主,排行第三,人称“老鲍三”,惯于仗势欺人。刘官庄农民张三岱,家境贫寒,其年迈老母亲,到鲍家田边拾花柴,被诬行窃,惨遭鲍氏毒打。三岱乃庄上有名的孝子,眼见白发老娘遭此大辱,一怒之下闯入鲍家,杀死文武二生,博得张氏族人的敬佩,认为这是为母行孝复仇的壮举。鲍家有钱有势,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欲倚仗官府,向张家复仇。当时,张家有位名叫张轶林的老者,系文生,满腹经纶,精于诉讼。鲍氏慑于轶林老的名望,不敢造次。不久,轶林老病故。鲍氏即上告官府,将张氏多人打入牢狱,引发了张氏全族的奋力抗争。张氏有文生张文林,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乃鲍家的亲外甥,亦加入反鲍斗争,由其主持诉讼,集全族之力,与鲍家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那官司前前后后打了十几年,庄上十几家大户的骡马全部卖光,从县城直打到济南府。在沿途三百余里的官道旁,张氏置下了三处地产,建房,打井,车来人往,食宿全在自家地盘上,显现出顽强的毅力和必胜的决心。故事到此为止,官司如何结案,三岱的命运如何,不得而知。后来,博兴县政协的张基地先生,看到了我记述的这件旧事,他请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顾春先生帮忙,查到了有关此官司的奏折档案。
《山东巡抚铁保奏为审拟博兴县捐职千总鲍凤图呈控张元赤谋杀伊子鲍用湘兄弟一案事》奏折首页
据清嘉庆八年(1803)山东巡抚铁保呈嘉庆皇帝的奏折,《山东巡抚铁保奏为审拟博兴县捐职千总鲍凤图呈控张元赤谋杀伊子鲍用湘兄弟一案事》载:
张三岱,其曾祖张之滨,本系王姓,为张元赤伯祖张鉴所领养之义子。张三岱、张元赤等,与鲍凤图、鲍用湘等,同为阎坊村人。嘉庆三年十月,张元赤曾被鲍凤图索欠,争殴涉讼,素有积怨。
嘉庆六年七月十一日,张元赤之子张用奇与鲍用湘在集市卖鱼,起了纷争,经众人劝散。当晚,张三岱胞兄张一本,因地里高粱被窃,在街上叫骂。经过鲍用湘家门时,鲍用湘出来招揽,张一本分辨,鲍用湘掌掴其颊,经众人劝散。张元赤闻知,触起前嫌,激张一本、张三岱还殴泄怨。
次日早晨,张一本携斧头,张三岱带刀子,去找鲍用湘泄怨。双方争执,鲍用湘骂张三岱兄弟世代为张姓之奴。张三岱嗔其辱及祖父,一时气愤,用尖刀迭戳鲍用湘肚腹。鲍用湘之弟鲍用涟将张三岱揪住,被张三岱伤其脐肚。鲍用湘、鲍用涟先后不治殒命。其间,张元赤、张一本亦有伤人,但未致命。
自嘉庆六年七月十一日案发,几经反复,三任山东巡抚涉理此案,三经刑部,三经皇上朱批,至嘉庆八年六月结案。张三岱判绞立决,张元赤、张一本判发极边足四千里安罝。
刘官庄《张氏族谱》记载:五世张海一支自刘官庄迁居阎坊,张元赤、张一本等是五世张海的后人。后续《张氏族谱》载:有今居东北与内蒙古两支张氏子孙,或许就是当年发配之人的后代。
旧事已成往事,恩怨已作云烟。但是,文林老他们那股不畏强势、不惧艰难的豪迈气概,一人有难众人相帮的“义和”精神,一直深刻影响着张氏的后代子孙。历代以来,庄上人们深受孔孟思想的熏陶及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尊儒重教,安贫乐道,修身齐家,民风古朴。据清道光年间的《博兴县志》记载:道光二十一年,我们家十五世祖正义的妻子孙氏,因为恪守孝道,至孝至善,饮誉乡里,受到朝廷的表彰。山东学政李汝峤亲授“节孝可风”匾,旌表门闾。我们家那块匾额,我小的时候还见过,就悬于我家祖宅的大门上方。那时,虽已历经百年沧桑,显得有些斑驳与陈旧,却依然透着古朴与庄重,令人肃然起敬。《张氏族谱·记旧谱载事》记载:清同治二年,寿光仓上庄族内十六世张松园,蒙钦赐癸亥科翰林院检讨兼国子监祭酒。甲子年四月二十二日,来祠堂祭祖,树旗挂匾,演戏庆贺。各处族人齐集襄事,父老弟子晨夕相共而谈,则族情愈笃。此不易得之嘉会,也恐后之无传。在历代张氏族人中,象张松园这样读书致仕的,并不多。但是,读书致用的却不鲜见。十八世张友桂,清道光年间生于翟家社(今阎坊乡)贺家。自幼攻学中医,还长于诗文。行医于清咸丰、同治年间。著有《内科秘录》传世,为博兴张氏中医妇科世家创始人。
张友桂子张立言、张立功从父学医,博览群书,精通妇科,经手治愈许多疑难病症。高苑、蒲台、滨州、广饶、利津、临淄等地患者,纷纷前来求医。对贫苦农民,免收费用,并提供食宿。张立言著有《妇科真传》,包容了他一生的行医经验。张友桂孙张龙堂、张升堂,承袭祖业。张龙堂别号“五先生”,为张氏中医妇科第三代传人,对胎、产、妇等病素有回春之术,声名远著。张友桂玄孙张传九,承袭祖业。我小的时候,传九兄曾给我看过病。据《张氏族谱》载,张友桂之十三世祖,自刘官庄迁贺家。我张氏族人,一直以张氏中医妇科世家为荣。刘官张氏族人多为农民,以农为本。家境富裕者,皆让子弟就学读书;家境清贫者,则在农闲时让子弟习拳练武。因此,庄上自古就有尚武好勇的优良传统。我小的时候,庄上的习武之风还颇为兴盛。每到冬季农闲时,庄上总有几处拳房红红火火。青少年们只要有兴趣,都可以进去踢腿弯腰,走上几路拳脚。我十多岁的时候,也曾到庄西南角的拳房练过两冬拳脚。那拳房场子,设在景山家的三间北屋内,授业拳师主要有张启业、张启功、张启富。记得,在一起练拳的还有景山、聚丰、启智、安振、聚智、春光,等等。先是学了一趟“溜腿”,又学了一路“跳满屋”,再后是学“八折”,都是狄公拳的基础功夫。练武跟盖房子是一个道理,要循序渐进,先扎根基。庄上流传的狄公拳,据说是北宋名将狄青所创,博大精深,威力无穷。拳房内没有桌椅板凳,入场后一律站着,且必须脱帽,连师父们也不例外。然后,徒弟们一个个轮流下场演练,师父们站在旁边,随时给予指点。对我们这帮孩子们,师父是外严内宽,看着我们带有稚气地蹦蹦跳跳,他们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休息时,他们便会讲起庄上拳术高手的故事。一位是张启富。他的拳术,在庄上是数得着的。据说,他曾仗着一身好功夫,从日本鬼子手中死里逃生。抗战时期,有一次鬼子扫荡,从合围的人群中拉出张启富,关到屋子里玩打人取乐的游戏。那可是往死里打,是死是活全凭运气,可谁会有那种好运气?张启富也没有好运气,但他却有好功夫。他虽不敢招架还手,却能够炕上地下地上窜下跳,这边那边地腾、挪、闪、跃。几个东洋武士看傻了眼,看入了迷,用拳脚打不倒他,竟也没有再用枪去伤他。张启富靠那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拣回一条命。另一位,是我的三叔张子然。据说,他的拳脚功夫,已经练到相当的火候,寻常人十个八个不能近身。年轻时,三叔走南闯北做生意,也曾四处奔波为八路军采购药品和布匹。正值乱世,做的又是出生入死的买卖,跑徐州,进济南,闯天津,靠的是意志和胆量,也是靠那一身好功夫防身。有一次,过关卡时,四名伪军四把明晃晃的刺刀,抵在三叔胸前,要他留下买路钱。出生入死赚来的钱,岂能拱手让给黑狗子?他猛地沉身使出一记扫堂腿,四名伪军应声倒地,他顺势一个就地十八滚,钻进了路边的高粱地。1971年,我去天津看望三叔时,曾向他问起此事。好汉不提当年勇,三叔笑而不答,却又隐忍不住地夸起了我的堂弟德顺。原来,德顺弟已尽得三叔真传。有一次,在街上受到几个流氓的围攻,他小小年纪,竟能全身而退。还有一位,年代比较久远,故事更加传奇。可惜,我没能记住他的名字。据说,此人不仅功夫好,而且天生神力。师父们用对比的方法说:比老沧可厉害多了。老沧,名叫沧州,龙河村人,力大无穷,十里八村很是有名。据说,他能驾着四百斤重的独轮车,在刚翻过的土地里快速行走。如若换了别人,则会寸步难行。而我们庄上那位,力气还远胜老沧。据说,他当年去羊角沟贩私盐,遇上官差追赶。他奋起神力,双手将几百斤重的独轮车平平端起,隐入路边的高粱地。官差们沿车痕追来,猛然发现车辙消失,惊恐万分,夺路而去。一位是鋈三老汉。清乾隆年间,庄上有位名叫张鋈的人,行三,人称鋈三老汉。他武功绝伦,为人仗义,是位饮誉乡里的侠义之士。据说,夏天外出乘凉,鋈三老汉都是在腋下夹块长条青石当凳子。那青石,一般的汉子两手搬着都有些吃力。流传最久,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鋈三老汉大战王士胞的故事。有一次,鋈三老汉到小清河南去赴宴。因为是远客,主人将其安排在上席。当时,小清河南毛河有位名叫王士胞的人,有钱有势,武功了得,又倚仗其姑丈在京为官,称霸于小清河南,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人们敢怒不敢言。此次宴会,王士胞迟到,眼见鋈三老汉坐于上座,即心怀忌恨,肆意挑衅。席间,他用所携短刀叉起块牛肉,面带冷傲地“敬”给鋈三老汉。老汉并不慌忙,张口一咬,钢刀应声而断。王士胞见状大怒,拔出腰刀挥砍过去。老汉侧身让过刀锋,放在桌下的双腿略一用力,两条桌腿同时断下。他随手抄起两条桌腿,起身迎战王士胞,从屋里战至院内,将王士胞打得落荒而逃。据说,后来王士胞的姑母回乡省亲,王士胞竟有不敬之举。其姑母见其恶行累累,即命人毁其双眼,将其废掉。还有一位,是十六世张廷玑,更是让数代族人为之骄傲和自豪的人物。廷玑老自幼聪明好学,忠厚勤劳。年轻时,他去小清河南扛长工,因其机灵与勤苦,深受东家喜欢,让其陪伴自己的儿子读书习武。几年下来,东家少爷见廷玑学识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即邀其同赴院试。果然,东家少爷没有考中,廷玑却被录为武生员。他担心东家少爷脸上无光,即远走他乡。后来,廷玑在南方加入了湘军,投在湘军主帅曾国藩的帐下,并在攻破天京时立下了赫赫战功,皇上颁给他的圣旨上有“力诛长毛四十余”的记载。因为立有军功,曾国藩保举他出任江南大营把总。此后,其历任武职有:骁骑教习尉,千总京师前门左将,花翎总兵衔、署理潞安府副将、实授太原府参将。《博兴县志》载,张廷玑为四品。据我的族弟春元说,早年间,他曾在廷玑后人家中,看到过当年的圣旨,载明是“享二品副将衔”。
我小的时候,还几次见过张廷玑的执事,感觉十分的威严、威武、威风。《张氏族谱》中,对十六世廷玑执事有明载:肃静迴避牌一对,实授太原府参将牌一对,花翎总兵衔署理潞安副将牌一对,诰授武显将军牌一对,金瓜两对,月斧一对,朝天蹬一对,挝一对,龙头棍一对,鍊一对,鞭一对,长棍一对,刑棍一对,执事箱一对。
张廷玑执事记载
还有一位,十五世张正彩,是位深受族人景仰和钦佩的英烈人物。据说,正彩老一身好功夫,惯使双拐子,寻常人十个八个近身不得。有一天,正彩老拿着镰刀出庄割草,在西南门突遇一伙长毛溃兵,要进庄抢劫。他大概明白“溃兵如匪”的道理,急忙挥动镰刀迎敌。毙敌一人后,他且战且走,引着长毛兵绕庄而过,退向西北洼。退至北岭支脉河边时,终因寡不敌众,英勇战死。溃兵们无胆再犯刘官庄,流窜而去。
在正彩老流尽热血的地方,族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安葬了这位为了乡里而献身的英烈。听他的后人二十世乐武说,从那时起,北岭就成为他们家的墓地,并一直沿用至今。人们每当提起这件事,就会惋惜地说,他之所以战死,一是因为身上的背带裤断了条背带,行动不便;二是因为没有带着称手兵器双拐子。不然,那伙散兵游勇,绝不是他的对手。
据载,太平天国天京陷落后,遵王赖文光率部与捻军汇合,后被清军压迫进入山东,先败于益都,再败于寿光,又败于潍县,继而在胶莱河被击溃。《博兴县志》载,捻军数次进入博兴县境,与乡勇激战,败多胜少。因此,我猜想,流窜到我们庄上的那伙长毛,应该是太平军或捻军的溃兵。
在庄西南门内毙命的溃兵,张氏族人也将其就地埋葬。那座孤坟,人们称为“毛子坟”。我小的时候,“毛子坟”还在。逢年过节,旁边的住家还会到坟上烧些纸钱。
作者:张传桂,博兴县刘官庄张氏第二十一世孙,1949年11月出生。1968年3月份入伍,1974年2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长期从事新闻采编工作,曾任中国华艺广播公司总经理、总编辑。业余时间爱好文学创作,对新闻理论及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研究,著有《中国名乡大全》《走向彩虹》《八月的云霞》《登高望太平》《乡村风物》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