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鲜花满山坡(7)好饭不怕晚
文/毛颖
【拼图】
讲到“天好像一下子就黑透了”的时候,姚昆说不下去了。
姚芳小心翼翼拥住他,慢慢搂紧。
他也慢慢抱住她,情人样摩挲。
姚芳短暂僵住一下后,缓缓闭眼,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动情迎合。
“勇敢点儿,讲完……”
她的声音,像梦呓。
姚昆把头埋在姚芳胸间,禁不住抽噎地发声:“当时,我只想到,他要把小孩儿也埋了。没去想他会不会把我也埋进去。那坑很深,我站在里面,就露个头,刨得我手都烂了……”
“他会。他应该是打算把你也一块儿埋掉的。”
姚芳搂紧胸口上颤动的脑袋。
“我太小了,想不到。我只想救下小孩儿。小孩儿还哭呢呀……
“我抱起小孩儿,撒腿就跑,大声哭,不敢听见他追过来的声音……”
他缓缓仰望女人,满眼泪水。
“现在想想,可能我大声一哭,救了自己,还有……”
女人猛地搂紧他,俯低,脸颊摩挲他头顶,呜咽地说:“谢谢……谢谢……谢谢……”
以姚昆的叙述为蓝本的新资料,有力推助了对冯同的挖掘。
冯同零零散散、疯疯癫癫透露出的信息,又像拼图碎片,被姚昆姚芳兄妹细细厘清,初步看到了一个轮廓。
接下来,兄妹分工——妹妹做案头,跟这张支离破碎的拼图死磕;哥哥按妹妹提示、要求,展开资源和关系,查找、搜寻新的外部信息。
妹妹说“辛苦了哥”。
哥哥说“不辛苦,好人做到底”。
妹妹又说:“真能就此弄清一切,往后就不叫你哥了。”
哥哥反应一下,拼命压住内心狂喜,动情地说:“这话,我可当真了啊。”
一个月后,山坡上的鲜花换了季,托出跟之前完全不同的美丽,“拼图”大致完成了。
虽还有很多细节短缺或不确切,可在姚芳看来,已经算“清楚”了。
她明白,那些短缺和不确切,恐怕永远都没法改变。
“拼图”描绘出的情景,大概是这样的:
冯同出身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医生。
被他叫做“墨姨”的李墨君,实习时,师从他母亲,相处亲密。她整整年长冯同一轮,认识冯同时,冯同还是小学生。
1986年底,冯同父母随医疗队赴西南边陲巡诊,途遇车祸,双双殉职。
冯同被医院接管,实际基本由李墨君照料。俩人虽只相差12岁,却宛如母子……
冯同初中阶段发育迅猛。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性和机遇,已属“大龄”的李墨君,跟冯同由“母子”质变为“情人”。
常理推想,该是李墨君主动。可能,冯同一直在其“银威”之下。
记录表明的1990年春节后李墨君失踪,时间上推断,极大可能是因为发现怀孕。
出于只有当事人才完全清楚的原因,身为医生的李墨君,并没做“常规处理”,而是隐居起来,想生下孩子。
上高中的冯同,强烈抵触。
1990年初夏,他们严重争执,李墨君早产、出险,出事地点,就是那片开满鲜艳芬芳野花的山坡。
一个八岁男孩,不意成了目击者,被迫协助冯同掩埋了或许还有救的李墨君,最后关头“抢走”早产的女婴,救了孩子和他自己……
【孽果】
DNA检验对比,证实冯同就是姚芳的生父。
姚芳改称“哥哥”为“昆哥”的当日,冯同结束了“独立康复治疗”,被送进精神病院。
傍晚,“昆哥”让“芳妹”签署了确认其为冯同亲生女儿即“唯一合法继承人”的法律文书,当然,是在律师的全程指导和见证之下。
当晚,由“兄妹”变成“准情人”的俩人,在“长包房”烛光晚餐。
“昆哥”趁酒兴说出建立“冯同精神康复基金会”的宏伟构想,获得“芳妹”很真诚地迎合。
“昆哥”愈发高兴,露出想把今晚变成“洞房花烛”的意思。
“芳妹”羞涩一阵,说给她点儿时间,又说至少容她打几个电话,一直忙着送狠心老爸进精神病院,耽误了几个事儿,都得马上找补……
“好饭不怕晚!”
“昆哥”很开通,很兴奋。
“芳妹”一句“好好洗澡”,说得他心痒如狂。
真的是好好洗了个澡!
他不记得,曾经像这一晚似的,那么认真、那么吹毛求疵地清洗自己,以至于洗罢很觉疲惫。出来一看,不见女人,却收到“隔壁打电话,休息一下等我”的微信,于是很畅快地把女人特意体贴地斟好、放到床头柜上的红酒,一饮而尽,很快甜蜜入梦。
被女人摇醒,已是后半夜了。
确切讲,是凌晨3:37。
“还有精神么?”
女人的温言软语,近在耳畔,令他从里到外浑身瘙痒。
女人说,要有精神,就陪她去山坡,她出生的地方。
又说,或许,趁着月色,她会在那儿再出生一次。
他马上想到“野战”,完全顾不得要去的正是他曾死里逃生的地方。
他们依偎在半山坡挖出骸骨位置附近,面朝灯火阑珊的五星级酒店。
他几乎把女人“含”在怀抱里。
女人的手,动情在他背后摩挲,从腰到肩,从肩到耳垂……
女人的另一手,翻看手机给他看,让他“趁脑子还会想,帮忙把把关”。
他饶有兴致看起来。
读到“冯同精神康复基金会”由她担任理事长的“建议书”时,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读到确认她是他现时唯一指定财产继承人的申明时,他皱起眉咂把了一下嘴,轻轻“哼”一声,淡淡说:“够着急的啊……”
她耳语般说“当然着急啦”,亲昵地揪揪他耳朵。
他浑身僵硬,毫无反应。
读到他因内疚轻生的描述时,僵硬,变成毛骨悚然。
“你想干什么?!”他挣开她,气哼哼撇了她的手机。
她直起,趴上他后背,撒娇地说:“开个玩笑不行啊!”
“这种玩笑能开开么!”他怒气未消,但已不再毛骨悚然,身体稍放松。
她亲热地搂住他脖子,往他后脖颈子轻轻吹气,嘘声说:“其实,很久以前,你就应该留在这儿的,不是么……”
他听出阴森寒意,嗅到死亡的气息。
他想动,却像冻僵了一样,身体不听使唤。
他想怒斥,给自己壮胆,刚提气张嘴,就觉得她的手绕到脖子侧面靠前部位,带着一线森冷。
“你……”
他下意识瞥向感觉到一线森冷的地方,清清楚楚看见她指间紧紧夹着的、正往他肌肤里缓慢、坚决切入的——手术刀!
兰亭雨
2016年秋初稿·北京
2021年初整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