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先生||人类罪恶之起源及其命运

人类罪恶之起源及其命运

文/唐君毅

人性是的,我们可深相信。人类在根本上是求向善,求精神之上升的,我们亦可深信。

然而人类之恶自何来?如何我们处处见人类之恶的表现?如何每一善之品目,均可有一恶之品目,与之相对?

人有同情,也有麻木、隔膜、冷漠。人有无私的爱,也有嫉妒、幸灾乐祸与残忍。人有感恩守信,也有忘恩背信。人有对人之尊敬,也有对人之傲慢、骄傲,人有自尊,也有谄媚、卑屈。

而且将善与恶对立来比较,我们还发现一最奇怪的事实。即一切恶均可以善为工具,善可被利用来增加恶之力量,然而善永远不可能利用恶来增加其力量。

人有了善,而有伪善,由伪善而有欺骗、诡诈、阴险。人有了善,而可以借实现善之名,而视凡与之对立者为恶,乃借去恶之名以自足其私。

人可以加人以恶名,而陷害人,人可以借攻伐无道,实现正义人道之口号,而亡人之国,屠戮无辜。

而最可悲的则是人不仅用善之名以欺骗他人,而且欺骗自己,自己竟不知道。

恶可以善为工具,而善一点不能以恶为工具,所以我们可以处处见恶之显出有力。

如果人性是善的,如何会有恶而且容忍恶之利用其自身?如果恶永远与善相对,而利用善,我们对人性之信念如何能成立?我们对于人类前途之光明,尚有何信心之可言?

这个问题,常常会扰乱我们的心,而要破坏我们对于人性善之信念,但是此信念,终不可被它破坏,因为我们可说,人之恶只是源于人之精神之一种变态。

我们张目望自然,水自流,云自散,花自开,鸟自啼,它们都莫有罪恶。生物界之相残,我们可不否认,但是它们各受其身体机栝与本能冲动之支配,它们都无心于残杀,它们也莫有人间所谓残杀之罪恶。

我们冥目反省我们的心,它是清明,是广大,也莫有罪恶。

我们低头看看我们的身,它是匀称洁净,也莫有罪恶。

再看看我们原始的衣食之欲性爱之欲,它们只求有限的满足,原始的求名求权之欲,只是求人赞成我之活动,而且最初只是要求少数特定的人能赞成我的活动,它们也不含罪恶。

为什么人有罪恶?罪恶自何而来?我们说:

        罪恶自人心之一念陷溺而来。

一念陷溺于饮食之美味,使人继续求美味,成为贪食的饕餮者。

一念陷溺于男女之欲,使人成为贪色之淫荡者。

一念陷溺于得人赞成时之矜喜,而使人争名贪权。

由贪欲而不断驰求外物,而与人争货、争色、争名、争权。

由陷溺于所得之现实的对象,争取现实的对象,而不见他人,乃无复对人之同情,而对人麻木,与人隔膜,对人冷漠。

由与人隔膜,对人冷漠,而不知人的人格之价值,而对人不敬、侮慢、骄傲,不知爱人以德。又由自己陷溺于所欲得之对象,而忘却自己之人格,遂为取得所求之物,而谄媚卑屈。

由对人冷漠,于是在人阻碍我之获得我所求之事物时,不惜对人残忍,忘恩背信。又不愿见人之获得我所求之事物,使我相形见绌,而对人嫉妒,幸人之灾,乐人之祸。

为要获得所求之物,而又知自己之贪欲之不见容于人,于是作伪善,以善名掩饰自己而有欺骗、诡诈、阴险,又感于贪欲之不见容于自己良心,而自欺自骗,自己造作理由,以为自己辩护。

一群贪欲充盈的野心家,争名、争权、争财、互相斗争。而又以实现正义人道为名,乃可血染地球与太阳赛赤。

人种之罪恶可以齐天,可用一切善为工具,以畅遂其恶,然而其产生之最原始之一点,只是一念之陷溺,由此陷溺而成无尽之贪欲

为什么人类由一念之陷溺,便成无尽之贪欲?

这非其他动物之所能。动物不能使其一念陷溺,以成人类之贪欲。因为动物的欲望,永远是有限的,它的饮食两性之欲,满足了便休息。

贪欲——无尽的贪欲,是人类所独有的东西,这岂不证明人性之特恶?我们说,人之可以由一念陷溺而成无尽之贪欲,只因为人精神之本质,是要求无限

人精神所要求的无限,本是超越现实对象之无限,然而他一念陷溺于现实的对象,便好似为现实对象所拘絷,他便会去要求现实对象之无限,这是人类无尽贪欲的泉源。

人所接触的现实对象,本是有限,只有精神之自觉才是无穷无际,人陷溺于现实的对象时,他失去了他自觉中的无穷无际之感,于是想在现实的对象中,获得此无穷无际之感,于是人才有了无尽之贪欲。

我们真正透视了人类贪欲之核心,我们便知人类贪欲之目的,其实正在要求其自身毁灭。

一切人类的贪欲,都必然会有一天发现使他自身毁灭的方法。

因为一切贪欲,在现实的对象中,追求无限,而每一现实的对象,永远是有限,所以莫有任何现实对象,能满足人之贪欲。

一切贪欲,必不免曾厌倦于其身;而人类彼此之贪欲,在共同追求的对象前,必不免互相否定;贪欲与良心之矛盾,贪欲与人类共同之善之标准之矛盾,一直与贪欲相伴,直到贪欲厌倦了其自身,自感空虚,被否定,人自向外逐取的态度解放,而恢复原始的精神的无限为止。

本文摘自唐君毅先生著《道德自我之建立》

赵凯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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