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小梨园(下)
1996年的夏天,梨园戏申遗成功,整个清濛都沸腾了。从此以后,我和范鸿艳每次绕到内城河后面的后面,只听到里面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在装修,范鸿艳说,这里很快就会焕然一新的。每天清晨,那些演员缓缓踱步走出来练功,声音异常清铿嘹亮。因为装修,大门几乎是半开着,有一天中午,范鸿艳带我溜进了练功房,还有办公室。这次她没有指着道具和服装给我看,而是领着我一一看了玻璃柜里的奖杯。这是梅花奖,她说,是那个最厉害的女演员的。我只是问她,你怎么懂得这么多。那个红角,那个艺术家……我试图回忆起她的长相、身段或者穿戴,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太热了,我靠着墙坐下来。
范鸿艳说,我不想再读书了,我想唱戏。
哦,我说,唱戏好啊。
范鸿艳说,可是我妈妈说,只有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我仰起头,喝了一口水。我想起她母亲,又想起我妈妈。她母亲抬起头,一双又大又温柔的眼睛,还有一双粗糙的手。
她本来直直地站着,突然低下头问我,为什么你都不上学,还能考得那么好?
我说我不知道。
后来我上中学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范鸿艳了,我对身旁的这个男人说。是吗?他很惊讶地说,那么我正好是她的初中同学。
你考上了重点中学了是吗?然后一路成为了好学生。陈述句,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一点戏谑的语气,又点燃了一根烟。
我想起那天下午,范鸿艳在我们家玩,她突然说,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吗?拿来给我看看。我爬上梯子,拿下来,她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忽然笑起来,你们的设计真的好丑哦,她说。她并没有像当年站在那棵榕树下,对我眨眨眼睛,没有顺便说,你也来看看我的吧。她没有发出邀请。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她结婚的时候没有邀请我,生了好几个孩子,就为了最后生到一个男孩子,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在漫长的时间里,连同那条被掩埋的河流,范鸿艳像是完全消失了一样。我在上海,常常刻意地想要忘记清濛,忘记母亲对我怀抱的巨大期待。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终于看到了我,走过来,用双臂挤压我的肋骨,她说,宝贝,我现在只有你了。
父亲去世的那年,城西县后村也面临拆迁。我考上了中学,母亲说,我们要搬家了,你从此就要住校了。所有这些重大的事件交杂在一起,以至于我完全忘记了我是如何和范鸿艳分手的。也许,我们之间的分手还要更早一些。冬天还没有过完,医生说,父亲可能撑不住了。母亲的表情早就已经麻木了,她只是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告诉我,不要到处乱窜,尽可能多地待在医院里。于是,梨园剧团失窃的时候,我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病房里。第二天晚上,家里出现了一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母亲说,这是剧团里的叔叔,就是这附近梨园剧团的团长。母亲的解释是多余的,其实我们早就熟识了,他摘掉了帽子,蹲下来盯着我看。
那天一定有哪里不对头。在我进屋之前,他们曾经热烈地交谈过,母亲的脸憋得通红。我把书包放在墙角,想去洗洗手坐下来吃饭。可是灶台上没有饭,甚至厨房里的灯都没有打开。在舞台上,他专演老人。脱下了戏服,我才发现他并没有那么老,目光精明,就是不说话。母亲要开口了,他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他说,小音,你叫小音是吗?昨天中午,你还记得你在哪里吗?
我说,在医院。
你一直都待在医院里吗?
我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的脑袋圆滚滚的,转来转去。
他又问我,小音,你昨天中午,是不是见过范鸿艳?
我没有马上回答,那天一定有哪里不对头。在他身后,是没有开灯的厨房,客厅里一半是黑的,只有在门廊这里,亮得通透。母亲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我避开了他的眼睛,也避开她的,但我能感觉到她灼灼的目光。那天家长会,我站在窗外,忽然之间,母亲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看。像被钉在了原地,没有商量的余地,有一种冰凉的东西使我凝固。母亲说,老师和我说你总是逃学,从来不写作业。母亲的话听起来没有起伏,没有温度。那天傍晚,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我说,我这一整个礼拜,每天中午都待在医院里。范鸿艳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爸爸就要死了。
他没有再看我了,仿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摸了摸我的头。他把带来的点心盒子打开,让我挑自己喜欢的,我挑了一块豆沙,一口吃不完,酥饼的碎渣子落了满地。我还想再吃一块枣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很想哭,我感到非常无助。母亲站在那里,像一棵树,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一根枯藤。我感觉到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她,或者他。一闭上眼睛,我就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这个男人很温和地对我笑,但这比什么都糟。我想说,我但愿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范鸿艳,我也不会逃学,父亲也不要辞职卖塑料。但我说不出口,这不都是人之常情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范鸿艳,是在父亲的葬礼上。答谢宾客的宴席结束后,我走出来,看到她已经走到了饭馆外面,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半个身体倚靠在外墙上。我靠近了她,一些刺眼的光斑撒在我们中间,颜色在流动。像一根有弹性的皮尺,她直起身来,看着我,眼神中没有犹豫,没有悔恨,也没有愧疚。我看过去,什么都没有,空空的,像在我的胸口也凭空凿出了一块空洞,下雨了会漏水,就算是晴天的时候,也会簌簌地走风。
或许在第二天的早上,她还会溜到隔壁班级的窗下叫我,拍打三下,像往常一样,我一跃而起。隔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板,整个班级混乱得像一锅煮沸的饺子,大家都没有想到未来,而整个城西县后村,都在等待拆迁的文件。我们一起溜去梨园,梨园已经停止了装修,着手准备搬迁了。故事就要结束了,戏也唱完了。当天或者有戏看,或者没有,一切都要碰碰运气。城西县后村马上就会从地图上消失,在那个夏天的末尾,我咬着一根芦苇秆子,毫无意义地耗费着漫长的童年时光。长大之后,当梨园已成经典,看到一半,我还是会心安理得地睡过去。或许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梨园,只是害怕回家。我想,等父亲一死我就回家去。现在父亲死了,母亲却说,我们要搬家了。
拆迁办的人问我们,要房子,还是要钱。范鸿艳的母亲斩钉截铁地说,要钱。母亲犹豫了一下,她看了看我,还是要房子吧,房子写在我女儿的名下。
答谢宾客的宴席吃到最后一道点心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母亲实话,我没有在上海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决定回来。不用把房子卖掉了,千万不要卖掉,我留不了上海了。我已经掏出了手机,准备马上打给母亲,我怕我失去了这一分钟的勇气,又会想起她的目光。十几年前那场葬礼的宴席上,她说,宝贝,我只有你了,你不要让我失望。我力争上游,然而现在河流改道了,城市的布景,每天都在发生变化。芋头地、芦苇秆子、内城河……在这个梦境里,只有父亲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牌位竖立在那里,进进出出,逢年过节,母亲都会说,来,来给你爸爸烧炷香吧。
在他临终的那段日子里,每一天,他的脾气越来越反复无常。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睡。睁开眼,看到我坐在他的床边,无所事事地发呆,或者对着算术作业抓耳挠腮。他说,我求求你,你出去玩行不行?或者,你不要在这里烦我。又或者,他会直接说,滚出去,我求求你出去。母亲站在一旁,平静地把瘦肉、稀粥、鸡蛋和蔬菜用搅拌机打成糊状。母亲说,放学之后就马上过来,我不要再看到你和范鸿艳去梨园剧团鬼混,也不要再让我发现你逃学。
有一天中午,我昏昏欲睡地坐在父亲的床头,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忍受着。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抬起头,我望向窗外,忽然之间,我听到就在窗户下面,有人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三下,三下。父亲的病房在一楼,刚开始,我以为是猫,或者路人,可是又有了三下,我走过去,范鸿艳在窗下,仰起头,看着我。她说,梨园剧团就要搬空了,你不去看看吗?再过几天,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说,我妈妈不让我去。
哦?她是不是也不让你和我玩?
我抬起头,我想我一定露出了某种讶异的表情,我说没有。我又补充了一句,肯定没有。
于是她说,那我走了。可她没有马上走,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然而,我们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我想她那天可能去了剧团,也可能没去。她生得又高又瘦的,有点驼背,看着她的背影,我才发现她走路是外八的。
“照你这么说,范鸿艳小时候,一定很喜欢梨园?”答谢宴结束了,葬礼收场了,这个男人主动提出开车送我回去。我在想,一会儿下车的时候,他可能会问我要我的微信。那么我一定得问问他是不是清濛人,或者是否打算在清濛定居。我想我一回到家,在喝上第一口水之前,就得告诉母亲我的决定。我用大拇指按了按自己的掌心,他又说:“她后来没有走这条路,一定伤透了心吧。”
母亲说,她那个身材,怎么唱梨园?母亲说,你看过那个女演员没有,那才叫做好的身段。她?母亲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没有天赋。
原来母亲并不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在戴着帽子的团长走了之后。母亲打开了厨房里的灯,整个人从阴影里彻底地走了出来。她说,我不相信你会偷东西,我决不相信。母亲浑身都在发抖,范鸿艳居然栽赃陷害你,这么恶劣的事情她都做得出来。傻姑娘,你还把她当朋友。
傻姑娘。当太阳升到了一天中的最高点,门卫也坐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她轻车熟路地就溜进去了,路上没有撞见一个人,门没有锁,四面都敞开着,到处是搬运得七零八落的物件,在她的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一切都乱糟糟的,锅、碗、瓢、盆,过时的头饰,打翻了的胭脂盒子,前几天穿过的戏服还搁在水桶里,她捏起了鼻子,像途经一条河流。她很瘦,可以轻巧地穿过路上的障碍,而不发出什么明显的声音。整个梨园剧团都沉浸在疲倦的梦境里,没有人知道,范鸿艳曾经在这里穿行。像一条被抛甩出去的水袖,光滑的,顺着那个方向,也有一条河流,从身体里横穿而过。
她停了下来。或许她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来向自己这一段探险经历告个别。她只是东看看、西看看,尽管现在满地都是废品,她却并不想要捡拾了。窗外斑驳的榕树树影里,她看到自己本人,左右膝盖交叉半蹲,侧头微低,嘴里咿咿呀呀地乱唱。个子过高,O形腿,还有点外八,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合时宜。她的母亲对她说,知识改变命运。她看着我的那本录取通知书,突然之间,有些不可控制的东西,从她的心里面慢慢地钻出来。她不是蓄意而为,但无法控制自己,挪不开步子。那个奖杯呈现在她面前,传说中的梅花奖,一个孤零零的铜制奖杯,在这么一个恰如其分的时刻,被睡梦中的人遗忘了。周围没有了其他的声音,只有风。
她悄悄地把手伸进玻璃柜里,那一天就像一个陷阱,门没有锁,玻璃柜也开着,而我也拒绝了与她同行。她的母亲,每次去别人家里搓麻将,都会带回来一些东西。有的值钱,有的不值钱。但她母亲是她母亲,她是她。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人看到她,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奖杯会和那些废品一起,被埋在了大榕树下面。
傻姑娘。她心醉神迷地盯着那个奖杯看。这个故事叙述到这里,才最像一个梦境。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母亲从没提过上学的事。等她走入学校,在一班上数学课的时候,能听到木板后面,二班正在伴着电子琴唱歌。每天放学,大多数人回家都能吃上一顿热气腾腾、货真价实的饭,除了她。某天中午,站在内城河边,她用那根芦苇秆子,在地上画着圆圈,听着我的抱怨。我仰起头,我说,为什么是我。
她没有说话,躺在榕树的阴影里,把芦苇秆子咬在嘴上。另一些芦苇,在对面的河岸上飘来荡去,底部已经开始枯萎。我明白,这个夏天就快要过完了。
下车的时候,我问他,你是清濛人吗?
他笑了笑,你听我的口音,像不像呢?
我摇了摇头。那不是否认,而是不知道。
他说,今年刚好办了同学聚会,我这里有范鸿艳的照片,我发给你,加个微信吧。
我看到抖动的窗口,许多张脸簇拥着,浮出水面来。一个个子稍小的女人看着我,身形很胖,搂着她的孩子,然而显得无精打采。
她胖了些?我说。
他有点惊讶,她瘦了,瘦多了,据说有点产后抑郁。
哦?她一直都这么胖吗?
初中的时候就是这样啊。她还说,因为她像爸爸,所以生下来就胖。可是她爸爸后来倒是瘦了,他2000年初就下岗了,一直都没有正式工作。
她爸爸?
怎么。
对不起。我已经走下了车,却还抓着门把手,他从驾驶座上转过头来。顿了顿,我说,范鸿艳三个字怎么写?
隔着玻璃窗,我看到范鸿艳站在一个空旷的大厅中央。那个戴着帽子的团长俯下身来问她,还是托着那一个点心盒子,她的脸憋得通红通红。她没有去接那一块豆沙饼,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最后她说了一句什么,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看着她的口型,我模仿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我不是坏孩子。”
她走出来,于是他们喊我的名字,叫我进去。她走到了我的面前,我能够从她的身上闻到风的味道、金属的味道、被汗濡湿的布料、铁锈,还有铜制品。她本可以从另外一个出口,直接绕到门廊上,然而她还是径直往这走了,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愣愣地望着房门。他们又喊了我一声,小音,你的名字叫小音是吗?于是她转过头来,仿佛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才看到了我。她没有回避我的眼神——我也没回避她的。我只是看向她,然后朝门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