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商女”不是“商人之女”或“商人妇”
唐诗人杜牧的七绝《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其中的“商女”,一般认为即是歌女。
杜伯仲绘《杜牧夜吟泊秦淮》
因古人以五音“宫商角徴羽”中商音凄厉,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应,故以商音、商歌指旋律以商调为主音的音乐、歌曲,其声悲凉哀惋。如《淮南子·道应》:“宁越饭牛车下,望见桓公而悲,击牛角而疾商歌。”曹丕《燕歌行》:“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陶渊明《咏荆轲》:“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因商音、商歌哀怨感人、惊心动魄,故歌妓、女伶多称“商女”。
而元张震注杜牧诗,谓“商女,商客之女也”。今人亦有研究者谓此“商女”为“商妇”者,其理由是商女非唱于酒家,而唱于秦淮商人舟中。他举宋人贺铸《水调歌头·台城游》“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句以证之。谓既如此,则“商女”非歌女,乃“商妇”。
其所举证据,又有五代孙光宪《竹枝》词“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与《残冬客次资阳江》诗“持钵老僧来咒水,倚船商女待搬滩”。谓两例之背景皆荒僻水滨,无唱曲之事;若以“商女”为商人之妻,则触处可通。
而最铁定的证据是宋刘攽《中山诗话》引宋人叶桂诗:“乐天当日最多情,泪滴青衫酒重倾。明月满船无处问,不闻商女琶琵声。”谓此“商女”便是唐白居易《琵琶行》“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商人妇”。因其文章刊于权威刊物,故颇倾动一时。
单应桂绘《琵琶行》
但是,窃以为,如果把“商女”解作“商客之女”或“商人妇”,就多有难通之处。
首先,古人诗文中“商女”,几乎皆是与歌舞弹吹有关的:
宋陈起《送张十二秀才至维扬》:“苦听春风商女曲,天涯人在古扬州。”
元徐淮《送万敏中之金陵》:“江边商女犹教曲,店下吴姬正压醅。”
明徐熥《炀帝行宫》:“商女歌残花落后,妖姬魂散月明中。”
明郭奎《寄夏谘议允中》:“词臣草檄醉骑马,商女弹筝惊舞鸾。”
明朱国祚《同周公瑕、屠纬真、俞羡长石湖玩月,分赋得天字》:“满载官厨酒,听弹商女弦。”
明王世贞《嘲周公瑕馆钞库街》:“秦淮南岸小行窝,八十微悭七十多。与说周郎宽误曲,任他商女乱嘲歌。”
就以上诸诗言之,郭奎诗“词臣”是朝廷命臣,宴会常有歌女侑酒,与朱国祚诗以船“满载官厨酒”泛湖玩月之情况相同,皆不可能请“商客之女”或“商人妇”弹筝、弹弦。
而徐淮诗“江边商女犹教曲”,“教曲”正娼家常务,“商客之女”或“商人妇”则无必要为此事。
徐熥诗分明是哀叹当年“炀帝行宫”中之“商女、妖姬”(也即杜牧《阿房宫赋》“朝歌夜弦,为秦宫人”之宫人)花残魂散。
沈鹏书《泊秦淮》
王世贞诗提及之“钞库街”处“秦淮南岸”,正客栈密集之处,亦为娼女活跃之所。周公瑕馆于此,故王世贞用周瑜识曲典,作诗嘲之:此“周郎”非彼周郎(《三国志·吴志·周瑜传》:“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乃“宽误曲”者,商女(娼女)可无顾忌而胡乱嘲歌也。
其次,“商女”可供招唤,可于其馆设宴娱宾并陪宿:
宋李曾伯《登郢州白雪楼》:“何须唤商女,白雪想遗音。”
元王逢《宿淛江馆》:“置酒商女馆,送目浙江浔。”
明杨基《登峨眉亭》:“雨过微云添一抹,晚来新月斗双弯。不愁商女行相妬,长恨离人去未还。”
又《江宁春馆写怀》其一:“匆匆商女琵琶,萧萧白髪乌纱。”
其二:“瘦得腰肢无可瘦,又是魂销时候。当时纤手琵琶,东风小雨窗纱。今夜相思何处,明月满树梨花。”
王逢诗之“置酒商女馆”,其情景正可于唐白行简《李娃传》、张鷟《游仙窟》及《金瓶梅》等明清小说宴于娼家之描写中想见。
《杜牧传》
杨基诗《登峨眉亭》“晚来新月斗双弯”,即是他行旅中宿娼之写照——双弯者,妓女之“金莲”也。且如无涉风月,“商女”何必“相妬”?而正因其为“商女”(娼女),故其虽“相妬”,诗人亦“不愁”也。
《江宁春馆写怀》其一虽仅写“匆匆商女琵琶”陪伴他这“萧萧白髪乌纱”,然其二即明说与“纤手琵琶”商女之“魂销时候”。此“春馆”应即王逢诗之“商女馆”:明刘绘《与吴太守欢除酒禁书》有“负债酒家,典衣春馆”句,“春馆”与“酒家”对文,无钱付费时可“典衣”,有“商女琵琶”,是娼馆无疑。
唐元稹《赠吕二校书》诗,回忆了他与吕炅同邀歌女作乐事:“共占花园争赵辟,竞添钱贯定秋娘。”此“争赵辟(嬖)、定秋娘”,即李曾伯诗之“唤商女”。
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亦写其于长安“集体嫖娼”情景(按,诗中“平康”为长安妓院集中之街巷,态奴、阿软、秋娘皆娼女名):
忆昔嬉游伴,多陪欢宴场。寓居同永乐,幽会共平康。
师子寻前曲,声儿出内坊。花深态奴宅,竹错得怜堂。
庭晩开红药,门闲荫緑杨。经过悉同巷,居处尽连墙。
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
鬓动悬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
选胜移银烛,邀欢举玉觞。炉烟凝麝气,酒色注鹅黄。
急管停还奏,繁弦慢更张。雪飞回舞袖,尘起绕歌梁。
旧曲翻调笑,新声打义扬(按,此句义不明)。名情推阿软,巧语许秋娘。
风暖春将暮,星回夜未央。宴余添粉黛,坐久换衣裳。
结伴归深院,分头入洞房。彩帷开翡翠,罗荐拂鸳鸯。
留宿争牵袖,贪眠各占床。緑窗笼水影,红壁背灯光。
索镜收花钿,邀人解袷裆。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
怕听钟声坐,羞明映缦藏。眉残蛾翠浅,鬟解绿云长。
聚散知无定,忧欢事不常……
《樊川诗集注》
元、白诗与王逢、杨基诗所咏大同;小异者,娼女一称秋娘、赵辟等,一称商女而已。
当然,无庸赘言,此乃社会风气,文士旧俗。妓院有官办的(教坊、梨园),也有“个人承包”的,也有私营的。文人学士风流蕴藉者,几乎无不狎妓,公开而自然,视为乐事、雅事,故津津乐道也。
杜牧《遣怀》诗不是也不无炫耀地说自己“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吗?笔者以为,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之六“黄四娘家花满蹊”之黄四娘,《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之公孙大娘,皆妓者也。
这里似应说明,即“商女”(娼女)绝非只在岸上的酒楼娼馆里陪客。江南水乡,河湖遍地,官员、文人、客商招妓乘船游乐是极其常见的。
《太平广记·文章·李蔚》即载官员携妓游河事:
唐丞相李蔚镇淮南日,有布素之交孙处士,不远千里,径来修谒蔚。浃月留连,一日告发。李敦旧分,游河祖送。过于桥下,波澜迅激,舟子回跋,举篙溅水,近坐饮妓,湿衣尤甚。李大怒,令擒舟子,荷于所司。
处士拱而前曰:“因兹宠饯,是某之过。敢请笔砚,略抒荒芜。”李从之,乃以《柳枝词》曰:“半额微黄金缕衣,玉搔头袅凤双飞。从教水溅罗裙湿,还道朝来行雨归。”李览之,释然欢笑,宾从皆赞之。命伶人唱其词,乐饮至暮。舟子赦罪。
杜牧画像
宋陈起《林和靖祠》诗亦曰:“市人携酒至,歌女掉船回。”朱国祚诗“满载官厨酒,听弹商女弦”,下句即“薄寒风渐紧,主客未回(按,读为“迴”)船”。
冯梦龙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名妓王美娘不是常陪客乘船游西湖吗?又况滨水城镇之码头河埠,百业兴隆,商旅麇集,此正娼家谋生赚钱之所,多有娼船(或称妓船、花船)停泊往来,业主、嫖客皆省费而方便,故于湖滨水畔,此类流动的船舶娼业十分兴盛,乃至旧中国南方水乡尚多遗留。
沈从文著名小说《丈夫》,不就写了“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吗?此即古诗所谓“商女船”也。
当然,沈从文在此文中只写了一位农村来的叫作“老七”的“土娼”,她只能以肉体接待士兵、商人、地头蛇之类的低级客人,而比较高级的娼船妓女,就不免要学点吹拉弹唱了:其实,低级娼妓亦知,会些“技艺”(伎艺,当更恰切些)更会招揽嫖客、抬高身价。
沈从文笔下的两个酒醉的“兵士”不是被妓船上“男子(土娼丈夫)拉琴,五多(小侍女)唱歌,老七(土娼)也唱歌”吸引来的吗?故“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江边商女犹教曲”也就司空见惯、不足为怪了。妓船(又称“商女船”)须相机调整、转移营业地点,故“倚船商女待搬滩”“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也就顺理成章了。这样看来,与船有关之“商女”是否歌女(妓女),应无疑义。
韩伍绘《琵琶行》
且商人奔波贾贩,旅途间关,多历风险,行李不便,故商人或独行,或结伴,而绝少携眷。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商人”,不也是抛下其妇,“前月浮梁买茶去”了吗?且“约定俗成”,诗人笔下之“商女”,必非“商客之女”或“商人之妇”,而皆指娼女。与“船、水”有关之“商女”之例,除前诸人所举之外,尚有:
元张宪《绝句次韵虞阁老题柯丹邱画》:“月明商女恨,江冷越人歌。”
明于慎行《秦淮》:“市楼临绮陌,商女驻兰桡。”
清吴绮《湄园杂咏》:“倚船商女笛,隔岸酒人灯。”
至于杜牧《泊秦淮》中那“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商女”,当时到底是在岸在船,窃以为这并不很重要,无须深究:
诗人夜泊船于秦淮岸边,隔江传来《后庭花》歌声,或自彼岸客店、酒楼、娼家,或自江彼畔游艇、娼船,既隔一水,兼夜色朦胧,自何而至,诗人无从分辨,亦无须分辨。歌声袅袅,入耳惊心,感慨顿生,故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叹,语极警策,不与其《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同一情致乎?
《杜樊川诗注》
为何诗人笔下,青楼水畔的“商女”如此常见呢?窃以为,除了因歌女文化为旧时城镇生活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文人又多涉足风月场,且尤善“惜玉怜香”,双方互有“才子佳人”之情结以外,还因为诗人与歌女又有一种特殊的互为利用的关系:乐工、歌女靠诗人新作谱曲演唱以标新调,诗人靠歌女唱其诗词以扬才名。故诗人笔下,似乎从不贬谪歌女;而歌女心中,亦往往独情系诗人。
宋王灼《碧鸡漫志》述之甚悉:
唐时,古意亦未全丧,《竹枝》、《浪淘沙》、《抛球乐》、《杨柳枝》乃诗中绝句,而定为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调》词三章皆绝句,元、白诸诗亦为知音者协律作歌。
白乐天守杭,元微之赠云:“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辞。”自注云:“乐人高玲珑能歌,歌余数十诗。”乐天亦醉戏诸妓云:“席上争飞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诗。”
又《闻歌妓唱前郡守严郎中诗》云:“已留旧政布中和,又付新诗与艳歌。”元微之《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戏赠》云:“轻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禅。”沈亚之送人序云:“故友李贺,善撰南北朝乐府古辞,其所赋尤多怨郁凄艳之句,诚以盖古排今,使为词者莫能偶矣。惜乎其终亦不备声弦唱。”
然《唐史》称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来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微之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
又旧说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髙适、王涣之诣旗亭饮,梨园伶官亦招妓聚燕。三人私约曰:“我辈擅诗名,未第甲乙。试观诸伶讴诗分优劣。”一伶唱昌龄二绝句,一伶唱适绝句。涣之曰:“佳妓所唱,如非我诗,终身不敢与子争衡;不然,子等列拜床下。”
须臾妓唱涣之诗,涣之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以此知唐伶妓以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事也。
连环画《杜牧》
按,“涣之”当作“之涣”(王灼述王昌龄、髙适、王之涣旗亭争长事,本之于唐薛用弱所撰
《集異記》)。此即足以解释诗人对“商女”(歌女)情有独钟、吟咏不绝之缘故。而我们却
难以找到诗人对“商人妇”或“商人之女”感兴趣的原因及她们与歌吹事之间的必然联系。
杜牧《泊秦淮》之“商女”必为歌女,又有其他确证:宋苏泂《金陵杂兴二百首》其廿四用杜牧《泊秦淮》典:“清唱闻之妓女家,依稀犹似《后庭花》。”径曰“闻之妓女家”,益可证明,唐宋之际,“极于轻荡”、哀艳之《后庭花》于娼家弦歌之盛。
且元吴澄《赠琴士李天和序》评论三种琴曲:“北操稍近质,江操衰世之音也;淛操兴于宋氏,十有四传之际,秾丽切促,俚耳无不喜。然欲讳护,谓非亡国之音,吾恐唐诗人之得以笑倡女也!”末二句不正指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事吗?
《竹庄诗话》(《四库全书总目》考证其作者为宋人)卷二十杂编十评杜牧该诗,题曰《闻歌》,引《抒情诗话》云:“杜牧之……金陵舣舟,闻倡楼歌声,有诗云云”,引诗文为:“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寄酒家。倡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年谱》
可证宋人所见杜牧《泊秦淮》诗字有为“倡女”者,或唐宋人皆以为杜牧《泊秦淮》之“商女”即倡女,故亦随口读为“倡女”。
杜牧《泊秦淮》之“商女”既为歌女,我们则可以推断,其后文人凡用其典、咏其事的,“商女”也一概指歌女:
宋王安石《桂枝香》:“至今商女,时时犹歌,《后庭》遗曲。”
宋吴龙翰《秦淮》:“歌歇陈宫《玉树春》,可怜商女亦成尘。老成惟有秦淮月,往日曾经照古人。”
元萨都剌《和张仲举清溪夜行》:“《后庭》遗曲依然在,商女能歌不忍听。”
末了,我们要讨论的是,杜牧《泊秦淮》诗中的“商女”,是否即唐白居易《琵琶行》的“商人妇”。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商人妇”,后人称为“商妇”。笔者所见,其事有二:
宋赵与时《宾退録》卷三:“白乐天于浔阳舟中见商妇,赋《琵琶行》。”
明徐(火+勃)《徐氏笔精·杂记·琵琶故事》:“琵琶故事,乌孙公主、王昭君、浔阳商妇最著。”
溥儒绘《琵琶行诗意图》
那为何宋刘攽《中山诗话》引宋人叶桂诗云“乐天当日最多情……不闻商女琶琵声”呢?明程敏政《奉使湖南诗序》亦曰:“沿九江泛彭蠡,访白乐天听商女歌处。”这“商女”难道不是“商人妇”吗?
这是一个容易造成混乱的问题。我们的回答是,叶桂、程敏政所谓“商女”意为“歌女,歌妓”,而决非“商人妇”或“商人之女”——就语义说,“商人妇、商人之女”与“商女”(歌女)风马牛不相及;而就事实说,白乐天诗中之琵琶女即商人之妇。
人们之所以既可称其为“商人妇”,又可称其为“商女”,是因为此琵琶女有“双重身份”:称“商人妇(商妇)”,是就琶琵女当时之婚姻状态说;而称“商女”(歌女,即娼女),是就其人“出身”(也即《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众人谓刘老老“还说你的本色”的“本色”)说。谓予不信,可以苏轼诗《苏州闾丘江君二家雨中饮酒二首》其二为证:
五纪归来鬓未霜,十眉环列坐生光。唤船渡口迎秋女,驻马桥边问泰娘。曾把四弦娱白傅(王十朋注:白居易谪江州送客浔阳湓江,闻倡女夜弹琵琶引,曰:“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敢将百草斗吴王。从今却笑风流守,画戟空凝宴寝香。
《杜牧集系年校注》
东坡先生此诗也是歌咏文人招妓宴饮的,故多用娼女之典——秋女、泰娘等。
提及琵琶女,王十朋注直称其为“倡女”,岂不与叶桂、程敏政称其为“商女”同,不正是就其人的“出身”说的吗?谁能说王十朋的注不对呢?因为白乐天诗中之商女(娼女)恰好“老大嫁作商人妇”,故亦可称“商妇”,而杜牧或他人诗中的“商女”就“无此殊荣”了。
事实上,此琵琶女当时虽已“嫁作商人妇”,由“单身贵族”一变而为商人之“法定配偶”,可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商人妇”只是她临时的表面角色,而她原本的、内心真正的人生角色,仍为色艺双绝的“商女”(娼女)。她数十年灯红酒绿、吹弹歌舞的卖笑生涯,是何等风光,何等欢乐:“曲罢长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妬。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箆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文徵明书《琵琶行》
名妓经历对她来说简直是刻骨铭心、沦肌浃髓。于是,被“重利轻别离”的商人冷落在“江口守空船”一个来月以后,她忍无可忍,“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了。这时的她,是一个韶华已去、风光不再的老妓女。
她伤感,失落。秋风冷月,寒水孤舟,枫叶荻花,触目伤怀。她沉缅于往事,不由自主地弹起了琵琶,固然是为了抒发自己的哀愁,恐怕也有寻觅知音、以求得安慰之意——她又鬼使神差般地重新扮演起了自己熟悉的人生角色。
难道她没想到,夜深人静,她那忧怨悱恻、出神入化的琵琶声会惹人注意,招人来访吗?肯定想到了。但她所希望的,正在于此。她向来不甘寂寞;此刻,她尤其渴望受到人们的关注与青睐,以重温旧梦。她已经不甘心,也不在乎她是“商人妇”了:丈夫不在,她仍然是个歌女。否则,一般的“商人妇”,谁会在半夜“守空船”时,这样肆无忌惮地招蜂引蝶呢!
果然不出所料:“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了。经过一番打探——“寻声暗问弹者谁”,来访者彻底放了心:其人“本长安娼女”,又是夜深人静,寂寞空船,于是公然“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了。
刘旦宅绘《琵琶行》
这时,“主人”与“客”的行为,实际上仍是访娼——如其人为普通的“商人妇”,来访者趁其夫君不在,夜闯其船,岂不怕被“老大耳刮子打将出来”吗?至于琵琶女,虽说此番不似当年出场那样爽快,“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可毕竟故态复萌,依然故我,演奏起来得心应手,淋漓尽致——这就是她的“商女”(娼女)本色。
故赵与时、徐𤊹称其为“商妇”,是就其当时之身份说;而叶桂称其为“商女”(歌女),白居易《琵琶行序》、王十朋注直称其为“倡女”,是就其“出身”、本色说——二说皆是也,但绝不能说“商女”之语义即是“商人妇”。
启功书《琵琶行》
至于唐人又多称歌女为“秋女、秋娘”,大概与“商女”无涉,而源于晋人傅玄《眀月篇》:
皎皎眀月光,灼灼朝日晖。昔为春蚕丝,今为秋女衣。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娇子多好言,欢合易为姿……
“秋女”本为与“春蚕”形成对文。此乃一首情辞优美的“艳诗”,故“秋女”遂用为美女代称,也称秋娘(女、娘同义)。于是“秋女、秋娘”也就多用为歌女名了。
从对“商女”意义的考察,我们至少还可以得出两点认识:
《杜牧之诗集》
一是富于文学色采的词语,因其习用于文人学士圈中,故其词义的约定俗成性尤其明显。如“商女、秋女、秋娘”之类,其词义必然有强烈的排他性。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在古诗文中,“秋女、秋娘”既不大可能有别的什么词义,“商女”亦不大可能又指“商人妇”或“商人之女”。
二是从两汉、魏晋、唐宋乃至元明清,文人们的国学研究、文学活动(主要指文人群体性的古诗文的写作),基本没有间断。
但从上世纪上半叶到现在,由于文化转型的原因,传统的文人们的国学研究、文学活动出现了一个近百年之久的文化断层。这种事实的一个直接后果,是许多清以前文人口头笔下常用的、对他们说来谈不上有理解障碍的语词,今人不理解了。
周志高书《泊秦淮》
据管见,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对此,窃以为必须有清醒的认识,方可在传统文化的研究中少走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