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与站

□李国文

■文学自身的生命力,我相信,是不会这样爬出气候的。总还是会有通过爬行,再经学步,尔后站立,接着,大踏步向前行走的勇敢者,写出眼界开阔、视野宏大、景深延伸、登高望远的大气魄、大胸襟、耐思索、有新意、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

爬与站,是人的两种体态。爬行,因为四肢着地之故,能量消耗相对要少,站起来行走,全身靠两条直立的腿,来支撑和承担全身的重量,既要保持平衡,还要能够自由行走,因此,站着行走,要比爬行费力得多。《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前进,不断地奋斗,追求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倘若不站起来,不向前行走,原地踏步,那么,将永远到达不了想抵达的目的地。

人出现在地球上,从呱呱坠地到爬行,再到依靠自己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而且能站住,站稳,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壮举。以此为开端,开始行走,而不是四肢落地的爬行,把两支胳膊、一双手的能动性,释放出来,这就产生出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手与胳膊,不仅仅用来保持身体的平衡,长有五指的手,不但能够持有工具,还能够制作工具,更能够创造工具,这才无愧于“万物之灵”的称号。虽然人类的近亲——灵长类动物也可能直立行走,也有可能使用简单工具,但它们大部分时间,手脚并用,仍是四肢落地,它们一生,大部分时间离不开一个“爬”字。通常嘲笑某个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句话其实很刻薄,因为,四肢发达,是动物特征,而发达,乃四肢并用爬行出来的结果。

“斯芬克斯之谜”是西方古代神话。一个半人半兽的妖怪要求每个过路人回答谜语: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却用三条腿走路。答对了,可以通过;答不对,就要被吃掉。只有俄狄浦斯回答对了。其实这个谜底,描写了人类从小到老的一生。四条腿的早晨,是人处于婴儿期的活动状态,这就是一个“爬”字了。所有婴儿离开妈妈的怀抱,都有一个蹒跚学步的阶段,这是一个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的过程。两脚直立行走,看似容易,但做到确是很难的。每个人的成长过程,都是先会爬,尔后才学会走,要是站不起来,那就是残疾了。自己要站起来,父母要你站起来,周围所有关注着的每双眼睛,都希望你站起来。这是一个很艰苦甚至很痛苦的训练,学会走路,是一个不断挨摔,摔疼了,摔哭了,摔出经验而终于站起来的结果。由于那时你还不会记忆,脑海里没留下出生后一至两岁时期的印象,后来回想,好像很轻松,其实真正的情况是在父母的期待下,付出了巨大努力的。

爬比较省劲,这是事实,不信,无妨一试。其实三足鼎立,就足够平稳的了,再加上第四个支撑点,则更是稳如泰山了。动物之所以为动物,不是它们不想站起来,而是懒得站起来,那太费力气。正因为它们只能手脚并用,而无法手脚两用,所以,至今还是动物。

为什么要站起来,因为站立时的视野是全方位的,要比爬行时就眼前那一块方圆径尺之地,不知要大多少倍。在爬行时,既看不到天空的广阔,也看不到地平线的辽远,只知左右,不明方向,只知上下,不识高低,动物一生,四肢抓住地球不放,说明你是属于地球的;而人在站立时,不过拿地球作为自己双脚的支点,站起来之后,有走,有跑,还有跳,说不定将来还有飞,会飞上天空,那时看到的是整个世界,还会飞出太空,看到的是整个宇宙,这时,地球自然而然就属于脚下之地了。

站与爬,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每个人都要经历先学会爬,尔后学会站的过程。当然,也有一些写了许多,始终四肢落地,在那儿爬行的作家。因为,人在地球上,除病患等原因,终究是要站起来的,但作家在文学世界中,就未必这样幸运了,压根儿站不起来的,也有。否则,一部文学史早就人满为患了。但也有一些能站起来,或者已经站起来的同行,出了名后,难以遏制成功的诱惑,有了金钱、地位之后,耐不住欲望的驱使,便躺倒在自己的畅销书上,卧在自己的奖状与桂冠上,不想再爬起来了,这实在令人为之扼腕一叹了。

当然,人各有志,乐得不起,也没有办法,他们在那里爬得挺开心,挺自在,爬出了良好的自我感觉,那别人也毋庸置喙。但是,文学自身的生命力,我相信,是不会这样爬出气候的。总还是会有通过爬行,再经学步,尔后站立,接着,大踏步向前行走的勇敢者,写出眼界开阔、视野宏大、景深延伸、登高望远的大气魄、大胸襟、耐思索、有新意、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

时代召唤作家,作家响应时代,站得直,走得正,一步一个脚印,这就是文学的希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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