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历史系先生们”之臧振老师(上)
臧振老师是我在大学阶段最早认识的老师之一,也是到现在一直联系着的极少数的老师之一。
把臧老师称为先生绝对当之无愧,但我一直认为,“先生”是一种敬称,让称呼者与被称呼者之间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而在我们心目中,臧老师就是、一直是和蔼可亲、热情待人而慈祥若父的老师,所以,长期以来,我一直把臧老师称为“老师”,而不以“先生”相敬,这或许有些大不敬,但恰恰是臧老师在我及很多历史系的学生心目中的形象的映像吧,我想臧老师也不会因这个称呼而生气的。
师大历史系位居汉唐故都,十三朝古都,然历史厚重感却主要在周秦汉唐,故而师大历史系依托西安独特优越的历史资源,在学科建设方面偏重于先秦史、隋唐史和历史地理学研究,而成掎角之势的西北大学,则偏重于秦汉史和考古学方面两个领域,二者互补优势,故而多有合作与交流,在全国的中国古代史学界,占据重要地位,这一点是不容细说而有目共睹的。
无论是从历史教学着手,还是从历史研究来谈,大学入门的第一课肯定是中国古代史,而中国古代史的第一堂课肯定是先秦史里面的中华远古史。臧老师就是带先秦史的,且其半路出家,同时也承担了历史系的先秦考古学方面的课程教学任务,所以带中华远古史的课程自然由臧老师来承担,正因为这,臧老师成为了我们大学以来接触的第一课专业课老师。
那仍然是师大历史系最为辉煌的时代:给本科生带课的都是教授、博导,甚至不乏历史系的泰斗和国内史学界的大师们,(而今,听说很多著名的高校,教授们都不给本科生带课了。)臧老师就是教授,并且给我们这一批刚入学的懵懂小子们带课。在当时的学科建设及大学办学理念中,仍然将教学放在科研之前,而不是所谓的研究型大学,我们赶上了末班车,这真是一种幸运。
臧老师跟我们上课的时候的第一印象,说实话其实并不是很好——他鼻腔有问题,冷空气及污染物吸入后很快形成粘痰,进教室或讲一会儿课后,总会不时的“咳”的一声,咳出一口浓痰来。所以臧老师进门到达讲桌,坐下后首先从包里拿出一个喝过的百利包牛奶袋子,咳出痰吐进袋中。然后很不自然而尴尬的给大家解释道:“不好意思,我鼻腔有问题,总会在嗓中形成浓痰。但大家放心,医生说了,我这个痰不是传染性的,仅仅是大气污染物。所以我每天早晨出发的时候,都要带一袋奶,在车上把奶喝了,袋子留着,用来装痰,也算是废物利用。希望大家见谅!”但不管怎么说吧,在我们浅陋的认识中,大学教授课堂上公然吐痰,总让人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所以最初认识的时候,臧老师在大家心目中的影响并不是很好,甚至一些女生的眼神中,有了鄙夷的感觉来了。
但大家对臧老师咳痰的厌恶感,很快被臧老师的精彩课堂教学和他热爱学生的热情魅力所取代,不久臧老师很快在同学们的心目中成为了崇拜乃至于膜拜的对象。臧老师的中华远古史课堂风趣幽默,对史学界的学术前沿动态的介绍和对学界前辈以及同人的点评往往是简洁明了而一语中的,让刚入大学一无所知的我们耳目一新而豁然开朗。至今还深深的记得,臧老师对当时我们大学教科书的精彩点评:当时我们用的教科书是福建人民版的、由朱绍侯等人主编的《中国古代史》教材,臧老师首先对教材的细腻独到之处做了表扬,然后又指出,这个教材观点及史料利用老套,且编者中有人滥竽充数,朱绍侯为河南大学研究秦汉魏晋南北朝史的学者,张海鹏为近代史的专家,但另一个人却不是专门研究中国古代史,而是山东的一个官员,早已经跳出了学术圈之外,真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编写大学专业教材?这一观点的提出,对于刚刚从中学出来、唯教科书论的我们来说,简直真的是如雷灌顶,原来我们用的教材也有滥竽充数的!臧老师简短的几句点评,让我们学会了怀疑精神,让我们在日后的研究中不唯书、不唯权威,不唯定论。这一点,为我们日后的历史学习和研究工作,起到了良好的思想启蒙的作用。
臧老师个人经历坎坷,北大毕业的高材生却被下放到陕北佳县一所乡村中学从事了十几年的基础教育,所以臧老师了解学生,喜欢学生,很乐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大学教授除了日常教学之外,还有大量的科研任务,故而生活上也不是十分轻松。臧老师为了摆脱家务琐事的干扰,经常早晨从家出来上班,一整天都在教学区呆着而不回家,午饭有时候也在办公室解决。当时臧老师为了找一个能够安心做学术的清静之地,主动向院里申请担任了系文物陈列室主任的一个闲职。当时历史文化学院的办公地点还在老校区的教学十楼(现在雁塔校区积学堂后面的学生公寓十楼),文物陈列室处于院办公楼的最西边的拐角之内,曲径通幽,一般人寻找不到。但这个地方恰恰成了臧老师的福地洞天。没课的时候,臧老师早早起来,晨练之后,在学校餐厅或者家里带来早饭(一般情况下比较多),草草吃完部分,然后将剩余的饭菜放在办公室,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到了午饭时刻,他便把早晨吃剩下的饭菜简单加热,聊作充饥之物,然后继续上午的工作,直到下午下班时间的到来。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的同学去拜访臧老师,经常会见到他放在简易电磁炉上面的剩饭剩菜,到了午饭时刻,邀请他一起午餐,他总会指着饭菜说:“不去了,我早晨吃剩下的在这里,一会儿热一下又可以凑合一顿了!”但如果上午有课的话,上完课后臧老师倒是很乐意与同学们一起去餐厅吃饭的。当时的学生经济条件一般还是比较紧促,故而吃饭的时候,臧老师的饭菜质量一般情况下比同学们的要好一些,于是他的盘中餐也便更多时候成为了同学们的窥觊之物。臧老师也不会谦让,直接给同学们每人夹一筷子,不时的有同学从旁边走过,跟臧老师打招呼,大二、大三的学姐、学长们也会端着盘子走到我们周边坐下,聊天过程中不时地插进一两句话来,于是乎,整个餐厅的一大片区域,便成为了历史系同学们的聚餐之地,当然,这个聚餐,是以臧老师为核心的,是其乐融融的,是大学教授对他的学生们的关爱之情,是大学良好教风学风的真实体现。
臧老师是四川成都人,一个典型的川号子,故而臧老师喜欢吃麻喝辣的。作为筚路蓝缕者,我们是第一批搬迁到新校区的学生。2002年暑假一开学,历史文化学院和文学院整体搬迁到了当时只有一个食堂一条路、一排宿舍一栋楼的长安校区。开学之初,可谓是满目苍凉,还记得第二天党总支书记丁虹老师给我们作动员工作时说:“你们看,新校区建设工作蛮快的呀,昨天校门口还没有路,今天就有了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当时由于新校区餐厅的灶房设备不当以及师傅们都是新招聘的原因,所做的饭菜半生不熟、味同嚼蜡,这对于在老校区呆过一年、素有“吃大”之称的师大学子来说(陕西师大的饭菜质量之高、物美价廉在当时的西安高校是有目共睹达成共识的,俗话说得好:“西大的才子、交大的汉;外院的美女,师大的饭”),这种劣质饭菜简直无法下咽,于是很多人每天中午放学后都乘坐长安区的4-01路小巴车到老校区学子食府去吃午饭,然后再坐车回到新校区。那真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时代:当时新校区门口的韦郭大道还没有修通,仅有一条狭促的乡镇公路铺设其间,当时的长安刚刚撤县变区,一切从简从陋,西安市内的公交车还没有直通大学城,所以在简陋的乡镇公路上,甚至连一辆像样的交通工具都没有,为了接通师大新老两个校区之间的往来,解决同学们的往返难题,大学管理部门与长安区公交公司协商,公交公司临时紧急调派了长安区的乡镇公交小巴车4-01负责接送两个校区之间往来的学生。于是,“塞猪猡”的公共交通工具就出现了——小巴车起点站陕西师大长安校区,终点站陕西师大雁塔校区,中间不停不靠,全程直达。但在起、终两个站点,同学们却被像包粽子一样的往车里面死塞,一直塞,直到实在塞的再也进不去人了,司机才将后门关住,然后乘务员跟着车小跑一段路,司机一个紧急刹车,一下子惯性作用前门空出一点点的位子,接着乘务员才从前门挤进车内。公交车全程一路高飙,真可谓遇鬼杀鬼,遇佛杀佛。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一方面真的佩服长安区那些小巴司机的车技,不愧是长跑终南山道出身的,另一方面也为那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交通事故而侥幸,如果一旦出现车祸,那可真是弥天大祸!就这样,乘坐长安区的小巴车,我们往返两个校区之间,持续时间长达半年之久,直到后来韦郭大道修通了,再然后600路双层大巴车通到了西部大学城,终点站就在新校区门口,才算是真正解决了同学们的出行问题。
就是在这一段时间内,我跟别的同学一样,基本上每周末都奔波于新老两个校区之间。到达老校区,除了去图书馆借还书、去嘉汇汉唐书城和万邦关中大书房买书看书以及翠华路旧书店逛摊之外,另外一个任务就是去教学十楼二层侧面的系文物陈列室找臧老师倾诉衷肠。当然周末拜访臧老师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是整个年级三个班甚至整个院系四个年级的几个、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学生,常常把臧老师狭促的小小办公室挤占的满满的。但臧老师丝毫没有嫌叨扰麻烦的样子,反而因为有学生的到来而非常开心。往往是我们一方面向臧老师吐槽诉苦,一方面展示和分享我们周末买书淘书的收获。对于买到淘得的有价值的好书旧书,臧老师一一评点,并对书中的典故内容及作者的人情世故进行简明扼要而有的放矢的介绍分析,并进一步拓展延伸该相关领域的代表观点和著作。正是通过这样的一种图书分享,我们了解和认识了历史学界的很多代表性著作,知道了学术界前辈学人的名人典故。处处留心皆学问,通过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也由对历史学习的懵懂认知逐渐地登堂入室,对历史专业的学习兴趣也逐渐的提高起来。臧老师办公室的读书谝书沙龙,成为了同学们专业拓展和提高的重要途径。
人多的时候,到了饭时,臧老师便会领着大家一起有说有笑的来到学子食府,路上的言笑晏晏让人感觉到仿佛刚刚散学归来的学子,餐厅内的就餐仿佛家庭聚会;人少的时候,与臧老师聊天完毕,赶上饭时,臧老师经常便会带领大家一起步行来到师大路旁的渝水香,到达二楼不经臧老师吩咐,老板娘便会熟练的报出菜名:“麻婆豆腐、鱼香肉丝、蒜香回锅肉老三样,请问还有要加的吗?”臧老师接着会说:“看看孩子们还需要什么,大胆点,我请客。”当然老三样便是臧老师的老三样,作为川府人,一日不吃麻、辣内心便会痒痒的。臧老师对川菜可谓纯粹的情有独钟,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份麻婆豆腐,在将里面的豆腐挑干吃净后,臧老师便会将剩余的汤汁一滴不剩的倒进自己的米饭内,搅拌均匀,碗不离口,筷不离碗的拔送着,不论是当时看着,还是今天回忆着,臧老师吃川菜的味道,那绝对的是一个香。就是在这种不拘小节的氛围中,师生间的情谊迅速升华,臧老师成为了院里面最关怀同学、最受同学们欢迎的老师。
臧老师给我们带中国古代史的先秦秦汉部分,内容大概上了半个学期,后面隋唐部分就换成了胡戟先生和黄寿成老师。但臧老师与同学们的关系并没有暂停和停止。第二学期,臧老师给我们开设考古学教程,他所在的文物陈列室成为了我们了解历史考古资料的留恋之地。当时的文物陈列室作为院系里面的一个教具陈列场所,在院里面的地位并不是十分的重要,甚至文物陈列室的主任也是系里面自己设置、没有经过官方承认的闲职一个。但臧老师自从请缨领命之后,对文物陈列室的管理及发展却认真的津津有味的做了起来。在臧老师的管理之下,文物陈列室由最初的历史系教具陈列室逐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文物陈列室。作为教具陈列室的文物陈列室里面,摆放的多为教学模型,如北京人头像、青铜器等等都是石膏制品刷上色彩,铜镜、瓷瓶等则为当代复制品甚或艺术品,购买和设置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教学需要。而自从臧老师负责管理后,陈列室的藏品质量直线上升,碑刻、拓片以及秦砖汉瓦大量真品充斥其间,其中包括八十余块不同字体和不拘的“长乐未央”当和十分珍贵的白虎当、蟾蜍玉兔当、卫字当、上林当、延年益寿当、与华无极当、千秋万岁当、汉并天下当以及秦代夔文当等等。当然,其间最令臧老师骄傲的还是那件镇馆之宝:一大块凤纹砖,该砖为大型空心砖,长120厘米,宽20厘米,高40厘米,如此庞然大物本来就不常见,更为珍贵的是该砖上面、正面、背面、前面四面都舞动着精美的凤鸟图案,栩栩如生、腾飞起舞,美轮美奂,一派帝王气象。从该砖的体积和纹饰不难看出,此物定然出自于宫廷之间,绝非民间普通人家所有。据臧老师回忆:该砖来自于咸阳原上,是当地的老乡在开窑店的时候出土的,当地一位兼文物贩子的中学教师花600块钱入手后,连夜与家人从窑店拉回家中,想着好歹能卖个好几千元,但为了不让国宝流落国外,主动联系到陕西师大历史系,臧老师与赵吉惠先生二人连忙随中学教师赶到咸阳,见到实物确定文物价值后,与对方经过讨价还价一番,特别强调大学经费拮据,最后双方以1200元价格成交,实际是等于对方将该砖送给了历史系文物陈列室。过了几天,臧老师带着刚留校的一位年轻教师,自己骑着自行车,年轻教师蹬着一辆三轮去咸阳教师家拉砖。结果在拉回途中,三轮车却漏气补胎,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才安全将砖运抵文物陈列室。该砖很快被确定为秦宫殿故物,陕西省文物鉴定组的先生们不约而同地认定为一级文物,价值可谓连城。现在回头想想,两个人、一辆自行车、一辆破旧三轮车,三轮车上一件国家一级文物,没有监护、安保设施,更没有武警押运,从咸阳原运回西安南郊,在途中还补过一次胎,天黑后还在路上挪行,如果被人知晓,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万幸一切平安。该砖现为陕西师大历史艺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成为了陕西师大对外展览和显耀的标志性物件,但如果没有臧老师,不知道这块秦宫凤纹砖,又会流落何处呢!
2017年4月12、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