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29：三书友QQ人生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三书友QQ人生—— 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之29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李建军
李林荣教授写道：阎纲的散文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关切民风，描准文坛，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说：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微风读书人”魏锋说：阎纲散文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读书成了我的主要生活内容，读书给人以乐趣。
※我也是每日以读书为最大的乐趣。
※刘心武的《红楼三谜》说的是元春、秦可卿与妙玉的生平秘事。我也读了周汝昌此类系列小说。一本好书应该充满神秘之谜，越读越放不下。你看，一本《红楼梦》引发多少痴人说梦呵！又养活了多少专攻痴迷的文人墨客呵！
※一口气读完索尔仁尼琴的《牛犊顶橡树》，热血沸腾。这位作家无愧于俄罗斯文学的光荣传统，无愧于千千万万屈死在劳改营中无辜的牺牲者。他把最真实的话说给了地球上所有瞩望未来的人听：绝不能过那样被奴役的生活！人应该过真诚的生活而不是虚伪的生活，人应该过尊严的生活而不是屈辱的生活。为了争取人的权利，索尔仁尼琴进行了勇敢无畏而又孤独无援的战斗，他是胜利者，赢得了全世界的读者。我急于读比砖块还厚的《古拉格群岛》，请你告诉我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伊万·杰尼索维奇一天》我也没有读过。
※你早先要我不妨一读的《国画》终成禁忌。中国人的心态是你越不让他看，他越想看，就像劳伦斯当初那样，可如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陈放在名家书店里翻都没人翻了，相反，王小波与李银河关于我国同性恋的调查报告《他们的世界》却上了色情网页！李银河写道：“有一点可以预期，人类的性活动在经历更多曲折后，仍会朝着丰富多彩的方向往前走，不再回头。我们完全可以对人的极其丰富的个性在性领域自由地表达的前景抱有希望。”你不觉得李银河有伟丈夫气概么？斯人也，可引为学界知音。你问的《伊万·杰尼索维奇一天》，我存有当年的内部参考本，《古拉格群岛》，八十年代初购得一部，这两本书，回头寄你。
※我对阅读的选择非常严格，或许因为我太爱惜时间，所以不愿读不入流的“流行作家”，只想读追寻生命价值的书，它会使我异乎寻常的兴奋与活跃。
※鲁迅一次大病之后，午夜醒来，叫许广平开灯。许广平问他要做什么，鲁迅说：“什么也不做，只想看看。”我常常就有这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只想随意地看看的需要，例如，看看天空，看看树木和青草，看看楼房和街灯，看看屋子里的杂物，看看身边的亲人，平静而喜悦。尤其是病痛初愈后的随意看看，其内涵更为丰富，不信，今夜你试试！感觉一下“存在”，感觉一下“活着”，不尽的美妙！
※《西藏生死书》，藏密佛教索甲仁波且著，知识渊博，智慧深邃，语言幽默而有风趣。本书主要由“生”、“临终”和“死亡与重生”三大部分组成，有“把心带回家”、“临终修习”、“死亡的过程”、“内在的光芒”、“濒死的经验”等二十二个章节。由于它揭示了生死本相之真、众生慈悲之善、优雅律动之美，所以，读来激动不已，从而获得宁静和安乐。高级的宗教，除了要对生命赋予最神圣的尊严外，还要对生死给予最终的关怀。佛法的特质表现在通达一如、解脱轮回痛苦的智慧上。作者让我们问自己两个问题：我是否每一刻都记得我个人、每个人以及每一样东西正在步向死亡，因此时时刻刻能够以慈善心对待众生？我们的文化中缺少镇静、空灵，我们的生活琐碎、重复，往往浪费在芝麻绿豆小事上，我们似乎不懂得怎么过日子。我们的眼光短浅到只注意今生，我们虚度生命一点选择也没有，除非重病或灾难才会使我们惊醒过来。大名鼎鼎的蒙田说：“我们不知道死亡在哪儿等待着我们，因此让我们处处等待死亡。对死亡的修行就是对解脱的修行。学会怎么死亡的人，就学会怎样不做奴隶。”此《生死书》被誉之为藏版《神曲》，它也许影响我的后半生。
※另有一本书叫《宇宙的意志》，日本经济学家、生物学家岸根卓朗著。他谈论的也是生死，但它是在物理学的最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验证东方的神秘哲学与宗教的，恰好是前一本书的科学诠释。作者有许多惊人之论，认为未来的文明将是科学、宗教、艺术三位一体化，是以东方文化的心物一体论作为核心的文化。他很了不起的地方是对实证科学的重大突破。他提出未来的科学应将注意力由可视世界转向不可视世界，由三维世界转向四维世界。简直是一部奇书！我打算写点书评，当然，还须细心研读之后方能动笔。
※“没有宗教就没有辩证法。”记得这是了不起的思想家顾准早在文革时期的著名论断。我是乐观主义者，但对我国文艺界多多少少有些悲观。中国作家笔下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很难说都是成熟的角色。他们难得具备健全的、高质量的心理状态，并且亮不出健美的肉体、敏捷的活力和自然的、未被败坏的“性爱”能力，所以，七七八八的隐私文学居然没有多少可以拿来与《廊桥遗梦》相比，不怪别的，只怪我们土壤上生长出的往往是人工培育的生物，欠缺自然性，欠缺整体上的和谐，肉与灵分裂，性与情、情与爱分离，健康与美丽相悖。偷偷摸摸的婚外恋，猥猥琐琐的情话和性事何美之有？《廊桥遗梦》其所以让不少妇女落泪，是因为哭泣的人看到自己的生命是如何被虚掷了。她们生儿育女，但她们既未享受到情爱，也未享受到子女和孙儿辈的敬爱。她们站在健康美丽迷人的弗朗西斯卡面前自惭形秽。“相爱或者死亡”！人们惧怕爱情恰似惧怕死亡，宁可临水望月、对镜看花、隔雾观山，就是不肯睁大双眼直面爱和死，因为二者同样需要全身心地投入。
※中国一些自谓“时髦”的女性，似乎有意探索选择某种新的生活方式，骨子里却依然是旧时代的灵魂。她们自卑、自贱、自傲。她们怕这怕那，充满了对自由、开放的恐惧。她们害怕成为被抛弃者，同时又怕被占有。她们怨天尤人，装神弄鬼。现当代有一批女作家的书都有意无意呈现出这种病态的女性心理，细细思之，不但比不上“五·四”时代的、三十年代的新女性，就是十九世纪俄罗斯女性她们也难望其项背，原因是她们欠缺新“人”的觉醒，失却独立的“人格”，匮乏女性的柔美、魅力与自信心，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做她们的丈夫或情人，必须把她们整个人背负起来前行，你若没有这个力量，就不要向她们流露出爱慕的眼光——她们时时刻刻张开捕捉你的罗网，只要捉住一只，微笑（曾经那么迷人啊！）就会变成泪光（叫你不得不心慌意乱）。而男人，却需要一个能与他并肩前进的伴侣，一个可以互相鼓舞与响应的强有力的伙伴。我主张审美层次上的男女关系，不主张在男女问题上违反自己的意志与心愿。首先必须忠于自己，要爱，就爱一个值得为他（她）经受苦难的人。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或女人，应该是善于独处和会享受孤独的人，因为人的生和死都是单身前往的，人和宇宙一直是单纯联系的。虽然人处在一个网络之中，但每个人与他人的联系也都是单线的，尤其人与宇宙是如此。我不信什么同生共死，也不信什么永恒的爱情。世上只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变化”本身。
※正是变化才会使我们的生命充满喜悦和乐趣，正是变化才会使我们的生命之泉喷涌。
※我们一方面要打破对于女性的固有的偏见，一方面要提醒女性同胞自尊自强。我以前写小说时，常常给故事的女主角取名为S，男主角则叫他Z，就像卡夫卡小说中的人物常常叫Ｋ一样。S是一条蛇行线，这是最美的线，只要你稍稍加上点想象力，就会明白用S来给女主人公命名再好不过，因为只要一看这符号你就会感受到女性的魅力，它不但使人直观到一个富有曲线美的妖娆的身段，而且还处于运动的趋势，能感到她的内心的活跃。男人，从他们宁折不弯的阳刚之美来观察，也没有比Z的形状更形象的符号了，我甚至就用S和Z来想象和祝福所有的女人和男人的故事。
※弟平生最恨虚伪，那些心里恨你口里却对你说着甜言蜜语的人最可怕，特别是嫉妒中的女人，简直叫人受不了！她们总是疑神疑鬼制造风波自寻烦恼，你还无法解劝她，因为她正一门心思疑心你或许正在同你“捣鬼”，故而我不喜欢与女人打交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在身边，生无宁日矣！
※中国人始终是仇恨性的，中国男人也始终把女人当作“对象”而非当作平等的人，这种观念的祸害不革除，怎么能写出好的小说，拍出美的电影呢？
※但也不要无视另一种祸害。“金钱，金钱，金钱！所有现代人只有一个主意，便是把人类古老的人性的感情消灭掉，把从前的亚当和夏娃切成肉酱。他们都是一样，世界随处都是一样：把人性的真实性扼杀了，每条阴茎一金镑，每对睾丸两金镑！”（见《恰泰莱夫人的情人》第315页）读劳伦斯这部书，心头总是沉甸甸的，即使康妮与梅乐士在雨中疯狂地舞蹈，你也不会感到轻松。
※在求温饱的年代里，贫穷和灾难是紧密相连的，愚昧是它们的影子，不能活得聪明，那就活糊涂些吧！如今不是到处都有人叫喊“难得糊涂”吗？这是对郑板桥的误读，其实，我看这些人早已糊涂得可以的了。时代需要智者和悟者，永远需要大哲学家、大思想家。
※一个作家不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林语堂的道路走得通吗？胡适的道路又如何呢？像王实味那样还是像胡风那样？中国又有几个知识分子有梁漱溟老人的硬骨头呢？我很早就想写这么一篇文章，即使写出来，又到哪里发表呢？
※几千年来的愚民政策与贫穷落后造成人性的恶果，文革罪行即是明证。谁不赞赏毕加索的画？但毕加索如果生活在中国肯定当不成伟大的画家，充其量不过是个色鬼加流氓罢了，更不用说劳伦斯。中国的人文精神之树不是缺少阳光就是缺水缺肥，相反，倒常常受到砍伐和侵犯。你会说，现在好了，经济发展，民众富有，物质文明上去了，精神文明自然也会上去，——错！物质富了，精神穷了，精神被金钱和权势强奸了。
※读米歇尔·芒索回忆杜拉斯的《闺中女友》（作者是与杜拉斯有30年交往的闺中密友，为了形影不离，杜搬一次家，她也搬一次家），非常有越。书中详述了杜拉斯对写作、生活以及男男女女等方面的精辟论述，让人们看到一个比她的作品里看到的还要清晰的杜拉斯——感情微妙，才华横溢，性格怪异。她在小说里大胆披露自己多种欲望，却容不得好友无意中说出她的具体年龄和一点鸡毛蒜皮的隐私。她偏执而孤傲，率性而专横，内心充满矛盾，但很可爱。杜拉斯经历过两次婚姻并同一些男子相爱。她71岁时被一个27岁的大学生崇拜追求，以致引发出她的激情。读他的信或者与他相见时，她都止不住双手颤抖，这使他有了勇气向她示爱并同居，直到15年后她逝世。这位年轻人读大学时对杜拉斯的作品入迷，专攻杜作。他写了一部名叫《玛·杜》的书（可惜中国尚未见到译本），通过极其琐屑与细腻的日常生活细节，坦陈他们的同居生活。他在见到杜拉斯之前，曾写给她长达7年的情书。书中有幅他俩的合照，我看了许久许久。男的个子很高，瘦削，有诗人的敏感气质；女的矮而且胖，不像70高龄的老妪，但也绝不年轻。男的挽着女的手臂，上身微向她倾斜，一副柔顺体贴的模样，很像她的儿子。杜拉斯曾向那位女密友夸口：“我就是到80岁，也还会有吸引力的。”事实上，这位男友就那么认为，觉得她非常年轻，迷人，神秘，富于变化，非常可爱。我相信他说了真话。这个事实证明了，真正的爱是超越肉体的，年龄不是障碍，贵在超越。《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说的就是一对老人年过八旬的爱，好生动人噢！
※拔牙使我情绪低落，镶牙也十分可怕，这使我体会到一位老明星对某妙龄女子说的一句话：“我怕碰掉我的假牙！”又联想到另一位老艺术家曾对我说的“真叫人羡慕！你的牙这么白，而且都是真的！”当时，这句话使我笑出眼泪。据说，一个不相信再有情人的女人总是止不住要发胖的。
（众大笑。“太刺激！你的发现吗？”“不，但我不冒然反对。”）
※你听说过12世纪20年代哲学家和神学家阿贝拉尔与海萝丽斯的恋爱故事吗？我多年前曾看到过以此书为题材的一部好莱坞电影，非常非常感人，终生难忘。今天，在《亲吻神学》（即《中世纪修道院情书选》）里又读到了这个令人极其震撼的故事。虽然时间逝去800年，但他们的爱和痛苦却叫人感极而泣。真正的爱是不死的。
※阿贝拉尔在为海萝丽斯讲授哲学和神学期间，与这个17岁少女发生狂热的恋情，使她受孕。他们不得不秘密结婚，生下一子。但随后，阿贝拉尔被女方家族施以残酷的报复，被阉割。此后15年，阿贝拉尔与海萝丽各自在修道院落里尽神职，他完成《受难史》。此书传到女方手里后，引发出剧烈的伤痛，两人开始通信，多么了不起的内心剖白呵！两情相许爱得多么深呵！阿贝拉尔死后葬于圣灵堂。又过了22年，海萝丽斯也葬于圣灵堂，他们的故事流芳百世，至今催人泪下。
※这位修士与修女的《情书选》都是美妙无比的诗的文字，可见植根心灵净土绽放的花朵何其芬芳！真没想到爱是如此奥妙如此伟大如此有魅力！人心是座多么奇妙的殿堂呵！不可言说，不可言说！
※精神之爱是一种无限的接触，这种接触发生在人的内心深处，并使相爱者达到完美的合一。
※人的命运是由人的性格决定的，甜酸苦辣、爱爱怨怨，哪一样都要自己亲自尝一尝。你不是常常默念着鲁迅《七论“文人相轻”》里的话么？“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已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趁着还鲜鲜地活着，还能恨能爱，能感受快乐和痛苦，就痛痛快快地活罢！有一本书，引用了一位到南极考察的博士爱德华·威尔逊写给他妻子的信：
……不管怎么样，一切都是最美好的。在你人生不顺利、遭到打击时，你不要去奢望有一把能够使你获得幸福的钥匙。
我死后，我将会再见到我心爱的一切人，因为他们先我一步在那儿的缘故，我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我爱人，爱生命本身，爱这奇妙奥秘的宇宙，爱我们所呼吸的空气和水，爱阳光和风雨，爱我们自身生命的律动和激情。所以，我一年比一年活得更轻松，更快乐。每天，我都怀着感谢和新鲜的心情来迎接新的黎明，抓紧时间好好生活，好好地吃下每一口食物，每一样美味可口的面点或水果，好好地喝每一杯牛奶或水，好好地品味每一样菜蔬，好好地欣赏每一部有趣的电影或电视剧，为剧中人笑或哭，好好读每一本展开于手的书，与世界上第一流的哲学家、思想家和伟人作精神上的交流，从他们那里吸取智慧和力量以及热情和勇气。
※我赞成你的看法。只有一样叫我最快乐，就是读书！仿佛吸毒上瘾，隔绝书，我无法过日子。
※我也是一个嗜书如命的读者，最狂热、最勤奋，不可一日无书。有好书，千万别忘记告诉我。
※圣诞快乐！
※新年愉快！
※给你们俩拜个早年！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