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纵横】杨逸明:读书笔记三札
杨逸明:1948年生,江苏上海人。祖籍江苏无锡,上海师范大学中文毕业。当过工人、教师、干部。曾任上海诗词学会秘书长九年,主持编辑出版《上海诗词》十年。现任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华诗词学会网副总编辑、《中华诗词》编委、上海诗词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诗词选集《飞瀑集》、《新风集·杨逸明卷》等。诗词作品多次获得全国大奖,在中华诗词学会主办的第一届、第二届“华夏诗词奖”中连获一等奖。
炼字要学会给字秤重量
读到一位文学博士的论文,对于《诗经·硕鼠》作如下评论:
“在《诗经》中存在许多直接的重复,有句子的重复,有段落的重复,字词的重复就更多了。如《硕鼠》:……这三段之间基本上没有大的差别。在《诗经》中,这样的格式非常多。”
这位博士读《诗经》,只读懂一半,或者说只读懂了皮毛。他只看到“重复”,却看不见“变化”。
试分析《硕鼠》和《黍离》两首诗。
《硕鼠》——农民对统治者沉重剥削的怨恨和控诉。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汝),莫我肯顾。逝(誓)将去女(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汝),莫我肯德。逝(誓)将去女(汝),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汝),莫我肯劳。逝(誓)将去女(汝),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其中字词的变化,只要稍加留心,就会感觉得到:
黍——麦——苗(统治者越吃越贪婪)
顾——德——劳(农民越来越辛苦)
土——国——郊(理想国的范围越来越小)
所——直——谁之永号(农民的要求越来越低)
《黍离》——流浪他乡的游子诉说心中的忧愁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仁)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仁)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仁)哉?
也请留意字词的变化:
苗——穗——实(时间的推移,从春到秋,说明一直流浪在外)
摇摇——如醉——如噎(心中悲伤的程度越来越严重)
《诗经》中的诗篇,大多有三章,很多是只换了几个字,在意思上相类,但有程度上的不同,一唱三叹,层层递进,丝丝入扣,可见用字的精当和细腻。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字义似乎分辨得不十分清楚了。但是,当年的诗人炼字时,把每一字的重量秤得那么清楚,辨别得那么分明,态度是那么认真,居然锱铢必较,确实使人惊讶和赞叹!
明诗复古给我们的启示
我们总是说唐诗宋词元曲,到了明代就只提小说不提诗了。对于明诗,我们确实不太熟悉和了解。近日读《明诗别裁》,觉得许多诗实在不赖。下面随手摘录几首:
玉阶怨 刘基
长门灯下泪,滴作玉阶苔。年年傍春雨,一上苑墙来。
凉州曲 高启
关外垂杨早换秋,行人落日旆悠悠。陇山高处愁西望,只有黄河入汉流。
春 雁 王恭
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莫怪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江 行 金诚
江水悠悠江路长,孤鸿啼月有微霜。十年踪迹诨无定,莫更逢人问故乡。
山 居 刘球
水抱孤村远,山通一径斜。不知深树里,还住几人家?
重过沙河道中 陆德蕴
白鹤沙头水自波,扁舟曾载夕阳过。东风一路蘼芜绿,添得春愁别后多。
送 客 王云凤
云气溟蒙雨欲丝,飘飘游子别离时。愁看陌上青青草,送尽行人总不知。
嫦 娥 边贡
月宫秋冷桂团团,岁岁花开只自攀。共在人间说天上,不知天上忆人间。
长 安 何景明
白云望不尽,高楼空倚栏。中宵鸿雁过,来处是长安。
赠吴之山 王问
城柝声声夜未央,江云初散水风凉。看君已作无家客,犹自逢人说故乡。
送妻弟魏生还里 王世贞
阿姊扶床泣,诸甥绕膝啼。平安只两字,莫惜过江题。
酒店逢李大 徐熥
偶向新丰市里过,故人尊酒共悲歌。十年别泪知多少,不道相逢泪更多。
山 雨 偰逊(朝鲜)
一夜山中雨,林端风怒号。不知溪水涨,只觉钓船高。
留 别 郑之升
怅望溪亭夕照明,绿杨如画罨春城。无人为唱阳关曲,惟有青山送我行。
我偷懒,不摘录律诗,并非律诗没有佳作。以上摘录的绝句,如果刊登在《中华诗词》上,恐怕也都可以算是上乘之作。可是为什么这些不错的诗,我们已经不熟悉了?
编辑《明诗别裁》沈德潜说:“宋诗近腐,元诗近纤,明诗其复古也。”“虽其间规格有余,未能变化,识者咎其鲜自得之趣焉。”
宋诗、元诗还有其特色,明诗复古,模仿盛唐,缺少变化,失去了自己的个性,读者与其阅唐诗的赝品——明诗,还不如直接阅唐诗。于是读者对于整个明代诗人的印象评判就跌落到了几乎不及格的分数线。
明诗复古的失败似乎没有使当代的一些复古派清醒,他们又打起复古的旗号,自诩他们的诗词放到唐诗中可以乱真。实际上所谓的乱真作品也只能放在三流四流的唐诗中,他们之中的佼佼者的复古作品的水平至今也没能超过明诗。当然,他们可以自己复古,但是绝对不必借高举“继承传统”的旗帜来大肆宣传复古。因为人们从明诗复古的失败中,已经得到了启示。
将肩挑日月 天地等尘埃
——重读《革命烈士诗抄》有感
相隔了三十多年,重新又捧读了一遍《革命烈士诗抄》。沉思良久,不禁生出很多的感慨,虽然这种久违了的未必尽合时宜的想法不说也罢,但是偏偏又如骨鲠在喉,吐而后快。
自己写了几十年的旧体诗词,参加编辑诗词刊物的工作也有十几年。读过那么多得当代诗词作品,足以使人“眼前一亮、心间一颤、喉头一热”的诗词作品不是没有,但是终究太少!当代诗词创作的数量据说一天就抵得上一部《全唐诗》。这些大量的诗词作品,每每读来若有所失,究竟其中缺损了些什么?
陈子昂曾感叹:“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诗词创作能够“彩丽竞繁”,应该说是一派很繁荣的景象,但在陈子昂的眼里,却并不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
我爱读陆游的诗,但是在《瀛奎律髓汇评》这本书中,纪昀的对于陆游的评论往往使我吃惊,他老在批评陆游的诗不是“老生常谈”,就是“叹老嗟卑”。直到集子中出现陆游《书愤》两首诗的时候,纪昀才在诗后下评语道:“此种诗是放翁不可磨处。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如全集皆‘石砚不容留宿墨,瓦瓶随意插新花’句,则放翁不足重矣!”
看来诗词作品是需要有“如屋有柱,如人有骨”的一种东西的。
诗人不是不能写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但是全写这些内容的作品,就像只有雕花门窗,印花瓷砖,描花墙纸,却没有结实的梁柱,要想建造一座像样的房屋是不可能的,更遑论是代表时代风格的楼厦!
翻开眼前的这本小册子,竟然有着那么多的相隔时日虽久却至今依然滚烫的句子:
“殿阁嵯峨接帝京,阿房当日苦经营。只今犹听宫墙水,耗尽民膏是此声。”(李大钊《玉泉流贯颐和园墙根,潺潺有声,闻通三海。禁城等水,皆溯流于此》)
“蹈火归来又赴汤,只身亡命是家常。”“太息斯民犹困顿,驰驱我马未玄黄。风尘小憩田夫舍,索得浓茶作胆尝。” (熊亨瀚《亡命》)
“留得子胥豪气在,三年归报楚王仇!” (杨超《就义诗》)
“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 (恽代英《狱中诗》)
“一肩任务千斤重,都为工农解放多。” (古公鲁)
“问今为何世?豺虎满道路。”“问将为何世?共产均贫富。” (邓中夏《过洞庭》)
“相逢狱里倍相亲,共话雄图叹未成。” (许晓轩《赠别》)
“余生入狱何足畏,且看中天日影移。” (刘振美《无题》)
“同志如今须记取,自由要用血争来。” (宣侠父《诗三首》之一)
“天之未丧斯民主,人尽能诛是独夫。” (李少石《咏史》)
“不作寻常床箦死,英雄含笑上刑场。” (李少石《南京书所见》)
“望将今日思儿泪,留哭明朝无国人。” (李少石《寄母》)
“岂待途穷方有泪?也惊时难忍无辞。生当忧患原应尔,死得成仁未足悲。” (李少石《寄内》)
“半壁河山存浩气,千年邦国树宏模。”“莫讶头颅轻一掷,解悬拯溺是吾徒。” (李少石《无题》)
“我自举杯仰天笑,宁甘斧钺不降曹。” (杨道生《狱中》)
“慷慨为新鬼,从容作死囚。”(陈法轼《狱中诗》)
“前途正艰巨,拔剑断横流。” (王凌波《诗一首》)
“痛心自古多奸佞,怒发而今独赋诗。” (朱学勉《有感》)
“读破新旧约千遍,宗教不过欺愚民。”“欲树真理先辟伪,辟伪方显理有真。”“愿以我血献后土,换得神州永太平。” (车耀先《自誓诗》)
“个人生死何足论,岂能遗恨在千秋!”(余文涵《铁窗明月有感》)
“屠伯凶狂犹胜昔,死生且莫问苍苍。”“畅谈主义又谈诗。横刀砍碎倭魁首,破浪兼撄碧眼儿。”(陈国桢《台湾志士蒋渭清避难鹭门被逮无力伸雪书此寄慨》)
“长啸碧空惊宿鸟,穷探幽壑等浮鸥。”“箕踞冈头谈革命,箇中滋味傲王侯。”(陈国桢《除夕同台湾同志登汶阳山》)
“将肩挑日月,天地等尘埃。何言乎富贵,赤胆为将来。” (罗学瓒《自勉》)
重读这些句子,觉得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这行行的诗句,离开我们并不长久,却又似乎已经离开我们非常遥远……
写诗要写这样的诗!
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他们曾那么自信地说:“自有后来人!”我们,当代的诗人们,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后来人”吗?
我们是因此而觉得自豪?还是觉得汗颜?还是完全漠然?
不妨反躬自问一下:我们是否也拥有与他们一样的理想、追求、信仰、襟怀、见地、志向、骨气、情操……也许我们曾经有过,但是渐渐又失去了。也许我们根本就还没有!
读着这些诗句,我想起了孟子的话:“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读着这些诗,我想起了屈原的《离骚》中有三句诗,这三句诗应该成为我们诗人的座右铭:
第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无论人生还是学习诗词创作,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投机取巧。
第二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一种诗人的执着,也体现诗人的风骨。诗人要有才情,更重要的是要有风骨。
第三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是诗人的优良传统。诗人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诗人的“小我”要与人民的“大我”息息相关。诗人不是不可以吟风弄月,但是如果忘记民生,他不会成为一个真正有价值的诗人,一个受人尊敬的诗人。
诗人应该有所担当,也必须敢于担当。
诗人的双肩不能仅仅担当一些脆弱的婉约和零星的缠绵,如果当代诗人只写雕栏玉砌、春愁秋怨、残红飞絮、罗带香囊、蛩吟鸟唱、莺歌燕舞……则当代诗人不足重矣!
“将肩担日月,天地等尘埃。”诗人的双肩应该担当“家”和“国”,担当“道”和“义”,担当“时代”和“人类”,担当“万物”和“地球”,甚至担当“日月”和“乾坤”……
这是我重读《革命烈士诗抄》后渴欲一吐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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