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唐宋词:“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宋代的词人,最招人喜欢的,是苏东坡,原因是他达观豪爽的人格魅力。
他一生宦海浮沉,受尽命运的揉搓,差不多不停在贬官的路上奔波,但他却从未因此消沉面对人生,我们在他的诗词中,能感受到的情感仍然是达观自适,对生活充满美好的向往的。甚至就算贬官移任之际,在去国怀乡的背景之下,他仍然能表达哀而不伤的情绪,比如这首《满庭芳》: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这首词词前有一个短序:“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元丰是宋神宗的年号,元丰七年,即1084年,这一年,48岁的苏东坡接到旨意,让他“量移”汝州安置。所谓的“量移”,实际上是指被贬远方的臣子,遇赦酌情移近安置,这并非平反复官,苏轼要离开居住了五年的黄州奔赴汝州。
(雪堂)
雪堂,是苏轼在黄州的居所名,在长江边上,是他到黄州一年多之后友人帮助营建的。李仲览(李翔)是苏东坡的好友,他得到消息赶来送别,于是苏东坡写了这首词。
(黄州苏东坡像)
实际上这次苏轼没有赶到汝州,而是由于长途跋涉旅途劳顿,苏轼的幼子不幸夭折。苏轼上书朝廷请求暂时不去汝州,先到常州居住,后被批准,于是他最终没有赶到汝州。
在这样的背景下,苏东坡既有满腹的仕途牢骚,又有浓重的思乡之情,因此,他思绪万千,心潮难平,这才有了这首词。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苏东坡故乡在四川,因此他用四川的岷山与峨眉山来代指故乡。归去啊,归去,我的归宿在哪里?故乡万里家难归。人在遭受挫折时,会有归乡之思,这是正常的心理,因此,他发出长叹,感慨故乡渺渺。
(峨眉山风光)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这也是伴生的情感,盘点自己的人生,自然会计算自己的年岁。于是他说人生百年已过半,剩下的日子也不多。更何况他仍然身不由己,劳碌奔波。
(笠屐老东坡)
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接下来,他把自己的情绪从满腔愁思里拉了出来,开始抒发自己在黄州五年里对山川人物的深情厚谊,儿童们的楚语吴歌犹自在耳,山中老友们的鸡豚社酒也宛然在目,黄州的语音风土让他内心温暖,黄州乡亲对自己热烈敬酒的场面让他怀恋不已。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要走了,于是他难爱,但他又不得不走,于是他无奈地说:“说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可说呢!要离去了,可是人生无定,来往如梭!说的是人世的辛酸,实际上也表达了他的失落和无可奈何!这种无可奈何实际上是对黄州乡亲的一种告慰。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洛水,因流经洛阳而得名,汝州就在附近。无奈归无奈,失落归失落,可他是苏东坡。他没有因无奈而消沉,他马上表达出来了他的达观豪爽,他不再接着写失落与无奈,而是转头开始瞻望自己即将到达的地方,他用了“闲看”的字眼,他随缘自适的达观思想取代了他的满怀的愁苦与失落。“闲”,表达的是开朗、明丽,轻松,有了这一个字,前面的愁绪被全然荡开。
(洛水码头)
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这两句,实际上是又一组抒情单元,他再次表达了对黄州的留恋以及对黄州乡亲的深厚情感。
我们以前的文章曾经说过,从黄州出来,苏轼才变成了“苏东坡”,黄州对于苏东坡有着绝大的人生意义,他在这里完成了人生蜕变,所以他对这里的人文、地理都有深厚的情感,这首词就是证明之一。
他在这里垂钓,他在这里垦荒,他在这里饮酒、写词作诗,但这实际上得来不易,因为他是以待罪之身来到黄州的,说白了,实际上他是来这里服刑的,或者至少他应当是“监视居住”,但他得到了长官的照顾,得到了乡亲们的亲近爱戴,这使他得以从容自如的生活,这使他获得了与囚徒完全不同的生活,也使他在流放之地化苦为乐,并得到了无穷的乐趣——
(东坡煮茶图)
他在这里发现了“东坡”,他在这里开海棠之宴,他在这里作泛舟赤壁之游,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闲适,在这里完全走向了达观通达的人生境界。
(东坡和他的黄州乡亲)
这样的地方难道不让他留恋吗?于是他嘱咐邻里不要攀折堂前的细柳,也恳请乡亲替他晾晒自己的渔蓑。这很含蓄,他借“莫折柳”、“晒渔蓑”巧妙而婉转地表达了他对黄州和邻里乡亲的留恋,也表达了他对这一片山山水水的深沉绵长之情。
《满庭芳》算不上长调,但在这首词里,苏东坡所表达的情感却是曲折回环而跌宕有致的,词中的情绪也是高低起伏的,但在起伏中,他豪放旷达的性情促成了这首哀而不伤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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