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绝唱李清照
她在人生每个阶段,都忠于自我,忠于自己一颗真心,持君子之清傲,应俗世之多变。
有人说:年少莫读李清照,人生最苦是相思。可我偏偏是年少时分,初读易安,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李清照的诗词。
邂逅的第一首词,恰恰是那首恣意灵动清新可喜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写这首词时,是天真无邪的少女,而我读它时,刚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这好比是两个少年人的一次穿越时空的灵魂相遇,让我一下子就感知到了这阙词的好:好在自然天成不做作,好在愉悦沉酣不矫饰。
一个“醉”字,试问有几个古代女子,敢这样大张旗鼓地用词?李清照就这样活泼开朗地写了,酒对她而言,是从少女时代便开始结缘的良伴,她丁点都不愿压抑自己的天性,当一个无趣而沉闷的淑女。
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的爱情,缘起于知己情深,破碎于人性幽微。一场深爱,数十年婚姻,从李清照流传后世的词看来,这一生她从没丢弃对“自我”的追问和求索,哪怕是在那“妻以夫为纲”的时代,她大概也并未将自己当作一个男性的附庸品。
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后生活,又是“赌书泼茶”,又是“浅斟对饮”,意趣相投,恩爱非凡。
最让夫妻俩心意相通的,是“共好金石”,在开封时,小夫妻就将有限的钱财投入到无限的收购中去,赵明诚是个不折不扣的“金石痴子”,为了买到心爱的古董,常常出入典当铺,冬天当夏衣,夏天当冬衣,手里有两个闲钱了就忙不迭地去大相国寺淘宝。在青州时,这两人也是一路游山玩水一路买买买,他们家中堆满了各种古董文物。
作为“主妇”的李清照,制止过丈夫这种狂痴绝恋吗?没有,她和他在艺术审美与人生情趣上,堪称绝配知音,他所喜欢的,她只会更喜欢,甚至到了晚年,李清照还会独力完成《金石录》的最后编纂工作。
那时,头发已白,皱纹暗生,芳华不再的李清照还会花十几年的漫漫光阴,带着字帖、礼器奔走于江河山川之间,不厌其烦地登门叩拜老先生们,请他们鉴定文物的真伪与解答种种细小疑问。
1143年,59岁的李清照终于将《金石录》校阅完成,进献朝廷。这本书一出,立刻震惊了南宋朝野,被誉为“历代金石研究之集大成者”,成为研究中国金石的必读之作。
此时的李清照,已经经历过了人生的种种幻灭:往上数十来年,她对丈夫的浓情深爱,已经在那个寒冷的月夜破碎。也许爱可以成为死灰,但她和赵明诚一生共同持有的、对艺术的执着对金石的痴诚,并不会由此寂灭。
从这个角度讲,李清照是活出了她“性别之囿”,超越了小情小爱,赵明诚留在她记忆中的分量,不再仅仅是一个“亡夫”,他得受了她对于人生知音的至高尊重和追忆爱戴。
那个令李清照爱情梦悄然破碎的年头,是公元1127年。
这一年,金兵如虎袭来,开封城破,靖康之耻。宋徽宗父子和3000多名嫔妃和官员,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好比猪狗一般,被押往五国城,中原大地狼烟起。
李清照举目观之,平时口若悬河指点江山的士大夫们,如今竟纷纷露出丑态,举手投降的大有人在,甚至还有人为求活命去典妻卖子。
李清照生来女儿身,从小却有一种男儿气、丈夫气、慷慨气,当她看到社会上种种不堪入目之丑陋,忽然理解了花蕊夫人何以含泪写下: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但那时,李清照还对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丈夫抱有一丝忠贞的希望——也许,世道再坏,人心再奸,和自己相伴数十年的良人,他是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吧?
赵明诚的软弱,就这样成为压弯李清照梦想的最后一根稻草。金兵南下,赵明诚被任命为江宁知府,管辖这座虎踞龙盘的战略要地,可谓是受到重用。
但当江宁受金兵围攻,眼看城破之际,赵明诚趁着夜色,借以绳梯,弃城而逃。李清照多么惊愕与痛心,她不敢相信,这是谦谦君子赵明诚能做出来的事?她宁愿丈夫战死沙场,以身殉城,也不愿他如此懦弱苟且偷生。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慌乱逃亡,只有李清照,面色如水,双腿铁铸,不肯随人群逃命躲难,而是一字一句吟出了一个女词人雄健刚毅的千古绝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是夫妻俩情感裂隙的开始,李清照的爱情,骤然在地上碎落,无从捡拾,却令她更加清晰地找到了自我,明白了自己是怎样的爱恨分明,活得这般坦荡而真实。
再往后的人生,李清照如同倒霉的南宋朝廷,风雨飘摇着,颠沛流离着。少年时的书香富足,青年时的两情相悦,再也不敌中年尝遍人间辛酸,吃够大小苦头。
一个觊觎她文物古玩的小人出现了,张汝舟娶了这无依无傍的寡妇,婚后才知李清照手中文物已差不多遗失干净,他恼羞成怒,对她拳打脚踢。
李清照勇敢地提出离婚,在那个时代,不管什么原因,女人只要提出离婚,都要坐两年牢。但她怎肯磨灭内心的骄傲?她认了,入狱坐监也不怕,身败名裂也不怕。幸好得亲朋好友们上下打点,只关了9天,李清照就走出牢房。
往后余生,李清照过得有多孤苦?看她的词就知道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凄雨冷风黄昏后啊,只有一个孤独的女人在独自饮酌苦酒,黑夜多寂寞,人生多无常,她统统尝到了。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在这种哀伤的情绪中一味沉沦。李清照选择了潜心认真编书,以及真正为家国事操心。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朝廷一力退避,不敢存半分收复河山之意。李清照呢?让我们再看看这位写尽女儿家婉约柔媚心事的女词人吧,她竟有一副男儿都愧之不如的铮铮铁骨,当朝廷派韩肖胄和胡松年出使金国,她穿戴整齐,来到城门前为二人送行,举起酒杯,作了一首《上枢密韩肖胄》,其中有这样几句“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抷土。”
李清照从来就没有想过向命运低头,哪怕铁骑如暴风席卷,她受尽坎坷,也从没写过一个“怕”字。她的柔情,她的任性,她如水的思念,冰雪般的真心,爱她的人永远懂得,不爱她的她才懒得取悦。
我为什么会这样爱易安诗词?因为相较于一个“女词人”的身份,她更像一个纯粹的“人”,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爱麻将,爱赌博,爱喝酒,该爱时浓烈如火去爱,不爱了能勇敢放手,从容面对自己的无边孤寂;因为李清照写作时全情投入,情感凝成珍珠般晶莹的字词,隔着悠远的时光,我依旧能触摸那美丽的思想,青草蔓蔓,从不荒芜;因为她在人生每个阶段,都忠于自我,忠于自己一颗真心,持君子之清傲,应俗世之多变,世事待她多少严苛多么无常,她都能不低头不垂眉,淡淡回一句“人间很值得”。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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