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坚:古典与自然之九——鸟
本号原创文章超过三百篇,欢迎开白转载,更欢迎投稿,尤其欢迎历史、文学、杂文、及文学评论类原创文章,若有打赏归原创作者,投稿邮箱:2713023142@qq.com,文后请附微信联系方式和作者简介。
王力坚:古典与自然之九——鸟
作者:王力坚
自《诗经》起,到汉代诗歌和建安诗歌,都有不少飞鸟形象的描写。如“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诗经·周南·葛之覃》)“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诗经·邶风·燕燕》)“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司马相如《琴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曹操《短歌行》)“飞鸟翻翔舞,悲鸣集北林。”(曹丕《铜雀园》)这些飞鸟形象,大都作为比兴手法的运用,或景物气氛的组成部分。
正始诗歌的飞鸟形象描写,除了继承发扬前人的传统之外,还常常作为诗人自我形象的化身,并表现出不同的象征意义。逃避现实、远祸全身,是正始名士的普遍心态。于是,能在天宇间自由翱翔的飞鸟,便成为人们藉以超脱尘世的象征物。正如何晏《言志诗》的表现: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失网罗,忧祸一旦举。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正始中,何晏被曹爽任为侍中尚书,加上与曹魏集团有姻亲关系,无疑已被深深地卷入了曹魏与司马氏集团的权力斗争漩涡中心。因此,他“内怀忧而无复退也,著五言诗以言志。”(《名士传》)何晏“言志”,并不直抒胸臆,而是借助鸿鹄的形象来反映。尽管诗中有“戏太清”“放志意”的描写,但诗人无奈、惊怵的心情是很明显的。
同样是避祸远游,阮、嵇诗中的飞鸟则出不羁、昂然的情态: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阮籍《咏怀诗》其四十三)
“凌长风”、“万里逝”的鸿鹄,象征着诗人及其志同道合者,他们卑视世俗的乡曲士,毅然冲决尘世罗网的羁绊而“抗身青云中”。
焦鹏振六翮,罗者安所羁。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汉,饮露食琼枝。多谢世间人,夙驾咸驱驰。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嵇康《述志诗》其一)
焦鹏振六翮,冲决罗网,遨游太清,是为了追求冲静自然的新生活。在尘世难容身,方外不可及的情形之下,嵇康便以一种绸缪乐和的飞鸟形象来寻求自我解脱与心理平衡: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帱侣。俯仰慷慨,优游容与。(《赠兄秀才入军》其一)
婉彼鸳鸯,戢翼而游。俯唼绿藻,托身洪流。朝翔素濑,夕栖灵洲。遥荡清波,与之沉浮。(《酒会诗》其二)
与振六融、翔云汉的焦鹏、鸾凤相比,俯唼绿藻、优游容与的鸳鸯是那样的自由自在。这也是身处乱世的嵇康所渴求的理想情境。
后来历代避世隐逸的文人,都十分羡慕自由自在的飞鸟,人们以“闲云野鹤”来形容隐逸生活,便有此意。在表现隐逸生活的作品中,飞鸟形象就常常可见,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白朴《沉醉东风·渔父》)
这样一种以鸟隐喻、象征人生与社会的传统,在日后的诗歌创作中一直得到承传发扬,就以唐诗来说,据统计,《唐诗三百首》中,有百首以上提及鸟的名称,如:鹤、莺、雁、鸭、杜鹃、海鸥、鸳鸯等,其中虽然也有藉鸟以写景,如王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晓》),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但更多是藉鸟以抒情言志,或藉咏物以咏人,前者如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后者如杜牧的“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早雁》)。
这个传统,在以写景抒情见长的词体创作中,更形成以吟咏飞鸟为要的一类,如宋人史达祖《双双燕》之咏燕,金人元好问《迈陂塘》之咏雁,清人陈维崧《醉落魄》之咏鹰,朱彝尊《花犯》之咏鸳鸯,王鹏运《齐天乐》之咏乌鸦等。现在我们就以宋末张炎的《解连环·孤雁》进行重点分析: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先世凤翔(今陕西凤翔县)人,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出身世家,为南宋初大将张浚的六世孙,曾祖及父亲皆是南宋颇有名气的词人。宋亡后,张炎浪游落拓,晚年飘泊江浙一带。张炎在宋末词坛影响很大,所著《词源》为一部论述词律与作法的词学专著。其词作属周邦彦、姜夔一派,音律和谐、语言清畅;内容多为个人身世之感,间中亦偶寓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其《解连环·孤雁》词就颇为充分地体现了这个特点。
此词咏孤雁,通篇未见雁字,这是当时咏物词的惯例。张炎起首亦不从孤雁写起,而是顿开一个空旷辽廓的背景:“楚江空晚”。这是一个天水浑然、暮色苍茫的画面,与柳永的“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雨霖铃》),以及辛弃疾的“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水龙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个旷阔辽廓而又暮色苍茫的背景画面,正是为了映衬、烘托孤雁的渺小孤独。正是在这样背景画面下,孤雁出现:“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这里以一个“怅”字领起,显示孤雁离群惊散的怅惘,“恍然”一语则进一步渲染了惆怅失意之状。
“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刘长卿《宿怀仁县南湖寄东海荀处士》诗有句云:“寒塘起孤雁,夜色分盐田。”说孤雁从寒塘飞起,张炎词则是说“欲下寒塘”,当为脱化于崔涂《孤雁》诗句:“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而张炎词的“自顾影”,描绘了孤雁欲下寒塘又恐顾影自伤的情状,颇有将孤雁拟人化的趋向。“沙净草枯”,是从近景角度对寒塘环境的形容,强化了“寒”(凄寒)的季候特征;“水平天远”,则从远景角度渲染气氛,一横面(水平)一纵深(天远),交错而显立体层次感,是对起句“楚江空晚”的照应与补充。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这里的“书”有两重意思。一重意思为文字:群雁飞行,往往列阵成字,或为“人”或为“一”。文人骚客则往往借此寄情托意:“无赖是秋鸿,但写人人,不写人何处。”(李佳《左庵词话》引周星誉咏雁词)“相思苦难说似。但长空宛转,书个人字。”(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四引李白楼咏雁词)孤雁形单影只,不可成字,惟剩“一点”。“书”的另一重意思是书信:中国自古有鸿雁传书的传说:“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系有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汉书·苏武传》)诗词创作中也常用以表现相思怀人之情:“传书两行雁,取酒一封驼。”(李商隐《镜槛》)“书无鸿雁如何寄?肠断催归作么回。”(向子諲《鹧鸪天》)“苏台一别费三年。锦书凭雁传。”(李壁《阮郎归》)孤雁不成字,更不成书信,所能寄的相思情,只有“一点”而已。
其实这是以退为进的手法,虽然只是“相思一点”,却足见不尽深情。这两句词构思精巧绝伦,意蕴空灵清虚,确实是难得的佳句,故得后人好评如潮,如:“如此等语,虽丹青难画矣。”(王弈清等《历代词话》卷八)“数语刻画精巧,运用生动,所谓空前绝后矣。”(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遣声赴节,好句如仙。”(邓廷桢《双砚斋词话》)“各具巧思,皆不落恒蹊。”(李佳《左庵词话》)孔行素《至正直记》更记载,张炎因这二句而被称为“张孤雁”。
“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这是承接上文的意思。既然不成书,故料想会拖延误事。误什么事?——误(辜负)了受困于北方冰天雪地恶劣环境中的“故人”的期盼与希冀。这里的“残毡拥雪”是化用了《汉书·苏武传》的典故:“(匈奴)幽(苏)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毡毛并咽之,数日不死。”用以表现坚守在北方守节不屈者的艰苦环境。“故人心眼”句值得注意,首先,此词本为咏雁,这里去说“故人”,可是雁人互通,亦雁亦人,以雁咏人。其次,“故人心眼”既是故人之思,亦当有故园(张炎祖籍陕西)之思、甚至故国之思。宋亡后周密有词云:“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周密《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以当年王粲登楼抒写怀才不遇、思乡忧国之情,来比喻自己登蓬莱阁触景生情而萌发的故园之爱,以及故国之哀。
张炎晚年的词作也常在羁旅飘零汉之感中寄寓时易世变之伤:“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月下笛》)“叹江潭树老,杜曲门荒,同赋飘零。”(《忆旧游》)其《月下笛》序即云:“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诗经·王风》有《黍离》篇,写东周大夫看到西周镐京的故宫长满禾黍,悼念周室的衰微。后人即以“黍离”表现故国之思、亡国之痛。
张炎虽然没有直接抒发亡国哀痛的作品,但通过身世飘零来寄寓亡国哀痛的表现却是颇明显的。清人胡薇元即指出:“(张炎)当宋恭帝时已中年,曾几南宋盛时,故所作苍凉激越,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然翦红刻翠。”(《岁寒居词话》)清代江宾谷亦曾作绝句论张炎词:“落魄王孙可奈何?暮年心事泣山河。商量未是人间调,一片凄凉不忍歌。”由此可说,张炎此词的“故人心眼”,与周密词的“故国山川,故园心眼”,不仅是语词结构相似,其内涵亦是有相同之处的。
换头“谁怜旅愁荏苒”句,以反诘语气将词意对故人处境的关切,转回对孤雁本身(亦是词人本身)旅愁的哀叹。“谁怜”,即无人怜惜,可见孤苦之状;“荏苒”,即辗转不断,可见处境艰辛。“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二句,则借用汉代长门宫陈皇后被废而悲(见司马相如《长门赋》),与东晋桓伊遭谗而怨(见《晋书·桓伊传》)的典故,来映衬、渲染孤雁(自己)凄伤孤寂的心境。“谩”在此有“徒说”、“莫道”的否定意思,这就从反面进一步突出了孤雁(自己)无奈与无助的心态。
“想伴侣犹宿芦花”句,笔意又转回到对故人的挂念。“想”,是照应了上文的“料”(料想),“伴侣”便是上文所说的“故人”。此句即是说孤雁想象“伴侣”现仍栖息于芦花丛中,表达了对“伴侣”的眷眷之思。而“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二句,却又翻进一层,将笔意再转向描写故人对自己的思念。也就是说,“想”的主语是孤雁,而“也曾念”的主语却是孤雁的伴侣。即想象其伴侣在期盼(来年)春来之前,南飞的“去程”应该转向而往北飞,于是,大家便可在回程中再次重逢。
这里,“想”、“念”、“应”都有想象的意思,有从孤雁角度想象,也有从孤雁伴侣角度想象。或者说孤雁想象伴侣之期盼,而其伴侣之期盼亦即其自己之期盼。这么种回环往复的意念关系,委婉而又巧妙地表达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一剪梅》)的情境。另外,这里对重逢的期盼,也使作品情感的抒发在凄凉孤寂中透出几许亮色。
“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这二句承续上文的意脉,想象孤雁与伴侣在玉关(代指北方)旧地重逢时,在暮雨中惊喜交集地相欢呼的情景。“暮雨相呼”便是化用崔涂《孤雁》的诗句“暮雨相呼失”(见前文)。二者不同的是,崔诗是呼其失散,这里是呼其重逢;崔诗是悲哀,这里却是惊喜。可见张炎词是反其意而用之,浑然无迹,恰如其分。“怕”字是从反面强调重逢的心愿实现时的冲击力,唐人宋之问《渡汉江》诗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境即是如此。“蓦地”是忽然的意思,这里更有期盼之中而又意料之外的含意,辛弃疾《青玉案》词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正是此意。
结句“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从上文重逢的惊喜再推进一层,继续幻想重逢后的满足与自豪。作者以“双燕”作映衬。燕子亦是春来秋去的候鸟,而且尤喜双栖双飞:“双燕归飞绕画堂”(晏殊《燕归梁》),“别来双燕又西飞”(晏几道《踏莎行》)。“未羞他”即是说自己已与伴侣重逢,所以待画帘半卷、双燕归来时,也不会感到自惭羞愧了。然而,这仅仅是幻想!越是欣喜,越是满足,却正越是反衬出现实中孤雁的凄伤与孤寂!从这个意义上说,结句是以虚幻“大团圆”反弹回孤雁凄伤孤寂的主题,从反面强化、凸显现实中孤雁的凄伤与孤寂。
民间传统上认为雁∕燕为双栖双飞之有情之鸟,孤独之雁∕燕,必有情伤爱恨之故,因此孤雁∕雁这一自然物象,常常就用来隐喻人间男女情侣的离合痴情,金人元好问的《雁丘词》颇为经典地表现了这一现象:“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张炎的《解连环·孤雁》词,也正是这么一类以物喻人之作。
这是一首咏物词,但张炎却能作到“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张炎《词源》卷下),既咏物亦咏人,相交融汇、收放自如;词中频用典事,皆能“以意贯串,浑化无痕”(周密《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用事不为事所使”(张炎《词源》卷下);而感情的抒发更是贯注始终,确实能作到“调感怆于融会中……情景交炼,得言外意”(同上)。因此,全词的创作风格,颇能体现作者自己所要求的“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同上)的特点。
【作者简介】王力坚,原籍广西博白,国籍新加坡,文革中有多年知青经历。广州暨南大学学士与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逾10年,现为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暨历史研究所特聘教授。曾任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台湾元智大学中语系兼任教授,以及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与广西大学访问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