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阆苑

曹雪芹在“红楼梦十二曲”之“枉凝眉”中,情深深意切切地轻吟: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曹公之言,“阆苑仙葩”是否就等同于黛玉的前世身份“绛珠仙子”?红学家们扎进浩瀚书海,嘈嘈切切热议纷纷,做了不厌其烦的大量考证。不过,阆苑是“仙境”的代称,这是众望归一,无需争论。

《集仙录》记:“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在中国悠久的神话传说中,西王母不管是前期的“豹尾虎齿”,抑或后来流传的“容颜绝世”,即使形貌有着天差地别,大家对她的“神仙身份”并无异议。

神仙的居所才能骄傲地称为“阆苑”,在人间,也有这样一个胆敢与仙境媲美之地:四川阆中,它素来有“阆苑仙境”的美誉别称。

这并非当地土著自夸“谁不说俺家乡好”,晚清名臣张之洞身为河北人,曾任四川学政,在离开阆中二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阆中风物,于万千回忆中难抑激情,提笔写下了《锦屏山歌》,开篇就是“嘉陵一江胜处在阆州,阆州城南号称五城十二楼。”

天上有西王母“阆苑十二楼”,人间也有“阆州十二楼”。仙人凡人,天上人间,在阆中这座神奇的古城,时间成为闪光的锦缎,经纬织出不老的寓言,所有的神奇都吸风喝露,于日光月华中矫健生长,有了来路与归处。

阆中见证过人间久远的沧桑,远在新石器时代,阆中已有先民生息。《路史》传:“华胥生伏羲于此。”公元前314年,秦灭巴蜀,置阆中县,至今已逾2300年。无论光阴如何流转,阆中是永远的阆中,它在历史的深处灼灼闪亮,如同一颗深海的鲛珠。

“阆”字不好认,时常难倒外地人。单从字形看,“门中有良”,那么什么是门,什么又是良呢?东汉的许慎作释:“阆,门高也”。阆中位于秦巴山南麓,山围四面,放眼望去,外围皆是连绵起伏的高山,如同拱卫阆中城的门户,按照许慎所言,阆中是因山而得名,山如高门,内守良城。

《旧唐书·地理志》说“阆水迂曲,经郡三面,故曰阆中”,嘉陵江古时又称阆水,所以又有人说阆中是因水而名。“水绕良郡”,流水滋润了满城风景。

无论因山还是因水,阆中都抹不去那一缕销魂蚀骨的浪漫情怀,在山和水的怀抱中,一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倚着锦屏山的母腹,割去嘉陵江的脐带,在川北的丰沃土地上呱呱坠地,欣悦而生。

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婴,派驻阆中,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宫苑,取名为阆苑,又修了一座滕王阁,至今墙壁上还保留许多李元婴的画作。这位出生帝王家,身为天潢贵胄却无意争权夺势的“闲逸亲王”,极其钟爱画蝶,最著名的一幅是《百蝶图》,因此在画坛上留下了“滕派蝶画”的美名。李元婴初到阆中,眼前是一派美景,是现实誊写了传奇,还是神话照进了人世?是蝶非蝶耶?

像那“栩栩然、蘧蘧然”的庄周,一场大梦,不知何是自己,何是蝴蝶?大唐盛世的李元婴,见证着帝国的蓬勃气象,都城繁花似锦,华丽非常,待他踏足巴蜀,视线却得以别样冲击,在这古城阆中,他且行且停且思量,这座城,是人间乐土,抑或天上宫苑?

百蝶迷了李元婴的眼,阆中的美,超出了他的想象。阆中的铁血与柔情,在矛盾的两极游走,丝缕悖论如万川归海,柔驯地一统了方向。

嘉陵江的风,吹得他面孔发紧,他在冷硬的风中,是否也依稀听到了巴人的金戈之声,战鼓之擂?遥想当年,巴国最后一个国都,便是定于阆中,巴人骁勇善战,闻名于世,周武王姬发知人善用,以三千巴人猛将,组成“虎贲军”,作为前锋出征,牧野一战,令纣王全军覆灭。

周武王光大了巴人的勇悍精神,巴人又成就了姬发的天下大业,君与臣,王和民,中央和地方,在历史的河流中,因一次激战而留下不朽的声名,千古传颂。历史的河流行进大汉,汉高祖偶识阆中人“锐气喜舞”,得知是“虎贲后裔”,不禁心潮澎湃,即令乐人学之践之,称为“巴渝舞”。

巴渝舞不是杨柳摆细腰,亦不是细风拂花枝,它有刀剑的冰冷,热血的沸腾,更有沙场的无情,纵使粉身碎骨,忠心昭昭如日月,亦以生死报君恩。阆中流淌着巴人的铁血,如同嘉陵江一般日夜不歇。它豪迈、雄壮、气吞山河猛似虎,剑戟相遇天雷震。

在李元婴的认知中,大漠孕育了粗粝铁汉,荒原造就了蛮勇悍将,可诞生了“虎贲巴人”的阆中,却如同一个巨大的反差,用它挥毫无拘的神仙画笔,勾勒出一方美绝尘寰的多情水土。

大唐的亲王也好,君王也罢,对于蜀地风光,向来情有独钟。到了唐天宝年间,玄宗忽然心血来潮,想一睹嘉陵沿途的山光水色,又畏惧李白大肆宣扬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稍一思忖,“御驾”不是件容易事,大可派画师吴道子入蜀,将嘉陵江沿途景物一一描画下来,呈于御前。

感谢唐玄宗的“思蜀情结”,为后人留下了壮阔宏美的《嘉陵江三百里山川图》,这幅画,正是以诗圣杜甫赞颂的“阆中城南天下稀”的锦屏山一带为轴心绘制。诗与画,诗圣与画圣,笔走龙蛇与泼墨丹青,阆中成为一块磁石,让超逸的灵魂相互交汇,高洁的精神碰撞火花。

想当初,杜甫写起阆中来,忍不住也生了作画的兴致呢。

“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这是杜甫眼中的城东与城北,城东,人们祭祖祭神,白纸白花挂在树上,山体都披上了一层白衣。城北,亭台楼阁,掩映在如洗碧绿之中,色彩分明,画卷漫舒,予人以眼前一亮的视觉冲击。在杜甫眼中,阆中的山是青葱可喜的,在别处咆哮暴躁的嘉陵江,流经阆中也如同舒缓从容的玉带一般,平和了气息,松弛了神经,慢慢向前流淌,步履不停,但戒躁戒疾,仿似君子般淡定悠然。

阆中山水,犹如一片脉络清晰的叶子,诗圣见了,采撷入诗,画圣看了,蘸墨入画,它不用再费心去增删、修补和雕饰,自然形貌,俨然是人间胜景,绝色天下。

阆中古城是适合雨中游荡的,细雨如牛毛似花针,纷纷扬扬,将古城傍邻的嘉陵江点染得水雾茫茫。城中青瓦湿得发黑,树叶洗尽尘埃,如同露出了发亮的耳朵,直愣愣地立在枝头,倾听人们趋近的脚步。

许是欧阳修迈着沉稳的四方步,拂过历史的烟雨,不疾不徐迢迢而来,他妙笔一挥,就留下了“闻说阆中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的佳句。陆游对阆中更是情真意切,两次到访,盘桓多日,乘舟渡江,登锦屏山,瞻仰杜少陵祠堂,在古城流连忘返,将击节赞叹都折进诗句:“城中飞阁连危亭,处处轩窗临锦屏。”

飞阁危亭,玉楼瓦屋,阆中是出世的仙境,也是入世的民居。

雨丝润湿店招,屋檐滑下滴水,溅落在行人脸腮,清凉而无暇,如同婴儿不谙世事的小手,轻轻拂过千年的追忆和叩访。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倚靠半扇木门而坐,身后的大门半开半合,犹如历史,呈现一些鲜明的线索,也留下耐人寻味的悬念,想要一探究竟的,斜风细雨也挡不住脚步,不想上下求索的,亦有一方小小的天地,容纳身心安定地休憩,听雨叩响树梢和屋瓦,阶前声声,今夕何夕,不必费心思量。

阆中古城也宜于夜里玩赏。廊下一盏盏红灯笼次第点起来,这是唐宋的明灯,是明清的亮光,灯笼是一只只不倦的眼,替古城守着地久和天长。

灯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摩肩擦踵的行人,走着走着,便渐自稀疏寥落了,只剩下孤单单的几个影子,还往夜的深处走去,像是舍不得就此酣眠,错过了阆中的无边韵致。

那就别去敲响黑铁的门锁,别去唤醒千秋的魂灵,也别管木头窗棂上的八仙轻轻伸了个懒腰,垂挂墙头的绿萝随风舒展,或是低头窃窃私语。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桂花酒的香味,微醺了时光的旧痕,一滴夜露,从往昔的传说中渗出来,晶莹而易碎地缀在墙角蔷薇上,花苞半开半合,神态半醉半醒。

夜静得只剩下一丝甜梦中的呼吸,商铺早已竖上了门板,民居也关闭房门,房檐上东一蓬西一簇长着油亮的青草,夜色中只剩黯淡的剪影,如巧手娘子,将窗花贴在天幕之上。

寂寥的古城,像是一座迷宫,它的空恰是一种圆满而玄妙的机锋,不懂的人四下碰壁。在转角处遇到一尊石雕的瑞兽,守护着普通的人家,此刻它瞪着圆圆的石眼,和人四目相接,默默等待不速之客的心跳,从惊惶到安缓。

《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大概极偏爱黄药师,让他英明聪慧,无人出其右,“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他所定居的桃花岛,便布上了精巧的“桃花阵”,那些冒冒失失来闯岛的,要么在迷宫里失了方向,要么一败涂地,直接束手就擒。若是黄药师行经蜀地,游赏阆中,想必也会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叹道:好巧的布局,好妙的风水!

阆中古城,以风水择地,阴阳八卦建城。四围九山,犹如九龙朝圣,中央古城,势如阴阳圆盘。从高空俯瞰,天然形成了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服的风水格局。中天楼和华光楼,犹如太极盘上的两个鱼眼,是古城的风水坐标和穴位所在。

也许只有阆中的好风好水,才会孕育出落下闳这样伟大又超逸的天文学家。落下闳数年如一日,醉心于天象观察,他本无意做官,却因在家乡小有名气,经同乡谯隆和太史令司马迁一再推荐,被汉武帝征召入京,以“民间天文学家”的身份,与当时的“官家选手”一起研制历法。

落下闳结合半生的观天实践,研制出我国历史上第一台天文仪器——浑天仪,借助该仪器,准确地观测出了日食周期,运算转历。落下闳将“二十四节气”引入“太初历”,定下了正月为岁首,开启了农耕文明的新时代。他所创制的“太初历”,与其余十七家“官家天文学家”公平竞争,最终汉武帝将赞成票投给了落下闳。

从此,人们称落下闳为“春节老人”,他一生淡泊于名利,“太初历”大放异彩,受万人瞩目与崇拜,他却选择辞官回乡,继续观天象、授学生。落下闳的精神气质,与阆中是契合的,纵获万千荣耀,甚至宇宙中从此有颗星被命名为“落下闳星”,他依旧从心所欲,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践行自己想走的人生之旅。

阆中让人淡看声名,腹有雅量。大唐著名的风水大师李淳风和袁天罡,当年各自要为自己择一块墓地,作为百年归老之所。袁天罡路过阆中天宫院,觉得这里风水极佳,就埋了一枚铜钱做记号。不久,李淳风也来到此地,插下一枚金针为证。后来两人发现挑中了同一块地方,争执不下,便掘土查看记号,却见李淳风的金针,刚好插在袁天罡的铜钱眼中。此等巧合,令两位风水大师且惊且喜,他们各自退后五里地,修建自己的墓地,在中央位置修建了天宫院。两人惺惺相惜,与古城也与对方结下不解之缘,共著东方奇书《推背图》,估测了近一千年的事。

未来是否可以提前视之,一窥到底?江山易主,祸福悲喜,丰年灾荒,安定流离,一切的一切,都能在掐指一算间,清晰浮现眼眸?阆中没有给人答案,它在日月的升落中,草叶的荣枯里,敛默得像一尊石雕,地老天荒地守着它该守护的故土。

华光楼是“阆苑第一楼”,郭沫若称赞它“独秀三巴”。站在楼上,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灰瓦,远处的一个四合院中间,生出一棵刚直挺拔的绿树来,屋瓦合拢,只留井口大的四方天空,正好树冠能傲然探头,刺云穿雾,炎夏浓荫蔽日,寒冬顶霜披雪。极力西眺,汉桓侯祠前的雄狮,到底被鳞次栉比的房屋遮挡视线,要想拜谒猛张飞,还需下楼步行,走着千百年的老路,转向古城西街。

当年刘备取得西川,任命大将张飞为巴西太守,驻守阆中七年。张飞不是风水大师,刚猛勇毅的他,一定猜不到,“阆中七年”,便是他人生倒数计时的最末七年。张飞从未预测过自己的死期,他任太守,可谓殚精竭虑造福一方,在此期间,大力发展农桑,保境安民,为当地百姓所衷心爱戴。可惜在公元221年,张飞被部下叛将所杀,其身葬于阆中。张飞墓冢,石墙组砌,墓上长着参天的古树,如同一只生于三国乱世的鸟儿,在墓顶的薄土里落下种子,从此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张飞在阆中,也许缺不了刀光剑影,也有计谋诡谲,可他对君始终有一颗忠孝仁义之心,对民有宽慈善待之举。百姓敬他、爱他、思念他、追悼他,不仅在汉桓侯祠诚心祭拜,人们还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用食物的方式,让张飞千古流芳。

“张飞牛肉”肖似张飞:外黑内黑。初看外形,黑黢黢如同烟熏火燎的一块焦炭,和“英俊”扯不上丁点关系。薄薄刀刃切下,袒露红色内心,牛肉纹理若大理石,细密处交织成天然图画。手起刀落,香味如同拦腰一劈,毫无顾忌地洋洋洒洒,惹人口舌生津,恨不能大快朵颐。

吃“张飞牛肉”,最好是配上阆中特产的“白糖蒸馍”,它香甜绵软,嚼之回甘,久存不坏,而且不会变质走味。以前,远行者携蒸馍走千里之外,时间久了,它渐坚硬如石,只需少许水浸泡,回笼再蒸,与新馍无异。白糖蒸馍特殊的制作工艺,令它成为游子辞乡别故的莫大安慰,不仅安慰了思乡的肠胃,还有孤独无依的灵魂。

食道并不直接通往心脏,但食物的香味,却能渗透心魂。在外打拼的阆中人,念起故土滋味时,会想起怎样的味道?空气中飘过一丝甜酸,狠狠呼吸一口,竟会让牙根有微酸的反应。

古城聪明的商家,将保宁醋、蒸馍粒、牛肉颗混煮成一汤,取名为“阆中三绝”,一盅热腾腾的酸汤端上来,是将“三绝”一网打尽的最好办法,开了味蕾,熨了唇舌,暖了肺腑,添了新趣。

街边店铺随处可见的保宁醋,让阆中多了一分“酸味”。这种酸,像是宋玉笔下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阆中的保宁醋,在空气中愉快地发酵并挥发,所表现的便是这“恰如其分的酸”。

阆中微风中的这一抹酸,让人想到了春风吹开河床的轻轻阻力,枝头青杏的活泼小巧,还有女人微嗔微喜的神色,玉琢一闪,手腕亮如白雪。

阆中的酸味纯正又风情,圆熟又天真,就像阆中女子一般,是雾中花水里月,也是堂下燕池中莲。

有一年央视春晚,一个取材于阆中传统春节习俗的舞蹈节目,登上了央视舞台,让全国观众看到了阆中女子独特的美。

带着浓郁乡土气息的《亮花鞋》,通过心灵手巧的少女展示,绣出一双双精美的绣花鞋,来表达她们对美好生活与圆满爱情的憧憬与向往。

正月初一、二月初二,对于阆中老观镇的女子而言,是意义非凡的日子。不知是从哪一年传下来的习俗,女人们平时“缄默持家”,不能随便抛头露面,活得像男人背后模糊的影子,可到了这两天,她们算是迎来了能“光明正大抛头露面”的好日子。

“亮花鞋”,又有“女人场”“娘娘会”的别称,女人们穿上新崭崭的绣花鞋,先到娘娘庙诚心拜叩菩萨,然后围坐一起,彼此抬起脚来“亮花鞋”,看看谁家鞋子做得最漂亮,谁的图案最新颖,谁的针脚最细致,谁的绣工最出彩。经过一番“民间评比”,姐妹们的快乐得以释放,情感得以交流,不管是否能“获赞”,都满足了女性的小骄傲与爱美的天性,大家心满意足,会一起载歌载舞,期盼风调雨顺,来年安康顺遂。

“亮花鞋”,让世界都知道了阆中女子带着一抹灵动的美,枕着嘉陵江的清波长大的女子,她们既有如水的柔媚,又有江河的不羁。她们是平常日子的诗意家,将淡然的时光铺晾,晒出暖暖的香,她们从俗世取材,一针一线,绣出了属于自己的大华丽与大知足。世上的绣娘这么多,舍得让自己的花鞋参与“评比”的,却需要堂堂的勇气,和无暇的纯粹。阆中女子,敢于让自娱自乐的狂欢,成为雷打不动的习俗惯例,给波澜不惊的日子投下一圈涟漪,让单调枯燥的日常从此有了寄望。

阆中女子,比你想象中更加生动而复杂。看她踩着绣花鞋,持着油纸伞,娉娉婷婷地从青石板小巷走来,眉眼低垂,体态柔顺。但转过头,她又手脚麻利地摘桑叶、抽蚕丝、织丝棉。阆中女子的好,是入世的好,水土养育了她们的秀美,纤手翻飞,书写着朝朝夕夕的谨勉与勤劳。

有学者认为,阆中也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这就将丝路的长度,延伸了300公里。

大约在公元前四世纪,先秦时期已开通南方丝绸之路,之前学界大都将成都视为丝路的起点,但如今有新观点称,阆中丝绸产量极盛,而本地居住的官宦、富商较成都为少,必将大力向外拓展丝绸市场。阆中到成都,有一条“阆成道”, 经南津关、白鹤铺、大丰铺、隆山铺、淳风铺、西水铺抵万年垭约六十里入南部县界,达盐亭、潼川到成都。早期巴国蜀国、巴郡蜀郡之间的交往就是通过这条道路。《保宁府志》载:杜甫于广德元年秋和广德二年春到阆中,两次走的都是阆成道。苏东坡父子三人两度到阆中,也是行经的阆成道。

历史风烟散尽,真相也随着古道的足印斑驳湮灭,只留给后人无穷无尽的猜测。好在我们可以想象,勾勒这样一幅画面:两千多年前,阆中女子喂蚕抽丝,伏几织绸,素手织成的丝绸,流光溢彩地散开,如天上云霓,华美雍容。“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蚕妇和织女,靠着手艺吃饭,并不能尽享人间富贵,不过她们依旧知足而快乐,帮着将一匹匹丝绸,运上车马,驶向成都,过邛崃达雅安,或经岷江水路,出省出境,在南方丝绸之路上,织就一番密密的远征行走。

阆中的一只春蚕,吐丝作茧,织锦制绸,山迢迢水悠悠,又会抵达哪一个外国女子的香闺,成为贴身的华丽长裙,或者夜夜相亲的枕头?

阆中女子不再踮足想象了,她们活得瓷实,认真,在柔弱的躯体中,竟藏着和男儿一样的豪迈与果敢。她们更加关注现实,敢于直面生活的流血与疼痛,比如阆中的“花木兰”韩娥。

韩娥自幼父母双亡,得叔父收养,乱世中,叔父为保全她性命,特意将韩娥女扮男装,又教习拳脚刀剑功夫用以防身。

正值元末,战乱频任,韩娥阴差阳错地参加了农民起义军,因作战骁勇,将领颇为赏识她,为了奖励韩娥,竟为她找来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命她即刻拜堂成亲。韩娥坚拒无效,只好成婚,婚后与妻子分床而睡,惹得“夫妻”失和。几年后韩娥在出差途中,顺道拜访叔父,才脱下戎装换红装,让人得知女儿身份。

一个女子,敢于从军入伍,上阵杀敌,为保百姓平安,她忍辱负重,以男儿身份示人,个中甘苦,唯有韩娥心知。历史的片言只语,载不动她的悲和欢,爱和恨,释然和嗟叹,但阆中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将她出生地改名为“木兰”,便是要世世代代记住这个“花木兰”,在男女极不平等的时代,以自己的方式,去追逐真理的光明,实现一个女子的价值所在。

真理在哪里呢?在韩娥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薄薄刀刃上,也在读书人百看不厌的经卷妙文中。

郎朗的读书声,应和着檐下的雨滴,青衫如云面如冠玉的学子们,读书读得累了,转脸向窗外一看,正是雨后初霁,江笼白雾,茫茫乎犹如仙境。

阆中古城的贡院广场,巨大的银杏树分列两旁,后面是三围官学学府,高大庄严。

银杏青了又黄,落了又生,年年重蹈着光阴的步子,只是多年前亲眼见证过悲欢荣辱的考生,早已不见踪影。

迈过贡院高高的门槛,迎面照壁之上,绘有黄龙腾云,鱼跃龙门,寓意“飞黄腾达”。这当然不是一条简单轻松的路,古人说“寒窗苦读”,真要耐得住这份“寒”和“苦”。寒,并不单指寒冻彻骨,它是游弋学问,苦求真理,到了某一阶段的“高处不胜寒”,仿佛四下只余自己一人,再无依靠或者援助,在书山上蹒跚攀登,雪一片一片落下来,白了头,湿了衣。但是,只要能通过贡院的几番磨砺,就能脱去旧日的青涩,穿上成长的衣衫啊。寒窗学子,暗暗攥紧拳头,他们又有了勇气和动力,去征服贡院,如同征服横亘眼前的一座峰巅。

阆中贡院实景回溯了昔日考棚,考位竟狭窄如此,仅一肩多点宽。考生走入自己的“格子间”,在交卷之前不能离开,吃喝与“方便”皆在里头。考位是为“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的,绝不是让人安逸享乐,它设计得如此“不近人情”,窄小挤迫,倒能挤压出考生腔子里的一番雄心壮志。

致公堂中,端坐着泥塑的监考官,如真人坐堂,与之对视,仍能感受威慑力的“余温”。在致公堂后面,是监考的各部门,有收发考卷的收掌所,密封试卷的弥封所,监考官提讯的监视厅,留案存底的誊录所,评审校对的对读所等。随着社会进步,我国虽早已废除科举制度,但身历其境,仍能感受当日严格的纪律,森然的秩序。

唐天宝元年改阆州置,治所在阆中县(今阆中市),辖境当今四川苍溪、阆中、南部等县市。阆中在唐代出了尹枢、尹极二状元,宋代出了陈尧叟、陈尧咨二状元。顺治九年全川未靖,四川临时省会设于阆中,在古城学道街的贡院中举行了四川省乡试五科。据《保宁府志》、《阆中县志》列名,阆中出进士116人,举人404人,被誉为四川的状元和举人之乡。

状元、进士、举人的前身,都是莘莘学子,他们伴着嘉陵江的不竭流水,日夜用功,像是岸边一株小树,吸收日月风华,也默默承受雨雪霜露。他们自觉地将国家和前途的命运,与个人的发展进步相拴相系。美如神仙居所的阆中,不是让他们来浪费光阴,奢逸享乐的,白雾已渐渐散去,时间袒露出清明硬朗的形状,一代代读书人,在刻苦求学中思索着自己的使命和职责。

蜡烛灭了,油灯熄了,电灯也轻轻拧下开关,雄鸡从身体深处吼喊啼鸣,晨曦像精灵一般降临人间。风吹檐下的风铃,击出清脆回响,嘉陵江两岸的芦苇轻轻地摇曳应和,根管中还默默记载了从前拉纤的号子,雄壮而有力地沿岸洒落。童子们走进学堂,竖起书本来大声诵读,清秀女子隔着江面,站在南津关最高一层石阶上唱着古老的渔歌。早起的人,开了店铺的门板,脚步橐橐地走来,哗啦一声,将脸盆中的水,泼洒到街沿下。一轮红日,受了震动,从嘉陵江上冉冉升起。

阆中新的一天,就此拉开了序幕。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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