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信木守真红柚香

老烟散文

信木守真红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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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  老烟

以前,老家早晚温差太大,一惯种不起什么很像样的水果,包括寻常农村触目可见的桃李,我们也只在某座特别向阳的古宅边偶见,枝叶可谓繁茂,挂的果却很稀疏,而且果子看相也远不如市面上售卖的精神、水灵。所以,少时的我们,解馋的多是山里的野果,鸟儿柿、猕猴桃、茅楂、毛冬瓜等等,但那些野果子太守节令,而且果树并不集中,所以,只能是略过馋瘾,很难满足。仲秋后,倒有很多野毛桃,酸酸的,有点涩,并不甚受孩子们的欢喜。

于是,每至果熟,村里少有几株种养的水果成了孩子们的整个果熟期的唯一心思。村西十甲以前有名的廷勋老爷家便有一株果树,而且是一株柚子树,霜降后,树上便挂满了金坨子一样的柚子,泛着光,溢着香,将诱惑撒得满个村子。树下,趴着一条耷着舌头的恶狗,但凡听到任何声音,都会忽地纵起,永不知倦地恪守着柚子卫士职责。因而,我们只能是枉自觊觎,苦苦忍受着口水在口腔里打转了一个秋冬,唯待谁家娶亲嫁女时,去参加婚事的家人会在打新房时瓜分到一点新娘压箱底的柚子,他们将抢来的几爿柚腩藏掖在衣襟里,带回了家中,在半夜里唤醒熟睡的儿女,然后看着他们窜起,饕餮。

那夜的柚子,便来自廷勋老爷家里的那株柚子树。廷勋老爷的后人把这柚子看得很紧,但几乎从来不卖,因为,这是整个乡子里唯一的一株,所有办婚事的家里都得在出嫁时到他们家讨要两只柚子,塞到新娘陪嫁的红漆木箱里,指望着柚子让他们早日得子。

一晃数十年,柚子再也不是什么稀罕水果了,尤其近年,水果摊上堆满了各种柚子,连名字都带着甜,几块钱一斤的,几十块钱一斤的,甜得如蜜,水得如瓜。味道十分好。但我确信,我没看见今天哪个孩子会如我们那时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柚子的香甜之中,对于他们而言,再好的柚子,不过是他们为了满足舌蕾无厌的贪欲,随机作出的一个选择,如此而已。

肖信木先生年龄比我稍长,也是地道农村人,故而,相信他也曾饱尝我们少时的那种对柚子的渴望,也因此,自从我走进这片柚园,吃过了肖先生种的柚子后,我便笃信,肖先生种柚子的初心与他少时和柚子的故事有关。

肖信木先生的信木柚园在玉山岩瑞镇一个叫着大垄的村子边。田野、丘陵、池塘、乡居,和这片一望无垠的柚园几乎就是这个村子的全部,乡村风情十足。同行中有几个“疯子”,一下车,便疯狂了起来,她们穷尽花样,摆出各种姿态,试图把她们的身姿融进这块深邃的幽绿之中,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我知道,她们是被这亢奋的颜色惊倒了,这能怪她们么?有谁不羡慕蓬勃的生机和可以肆无忌惮的的自在呢!何况,还有这些耀眼的金黄,那可是梦的颜色啊!更何况,这么壮阔的绿色实在是太少见了,它能滤去所有不谐的色彩,只给人明净和澄澈的感观,这多好,我们不是一天到晚抱怨今天的世界太凌乱潦草了么!现在,多好,那些凌乱潦草全没有了,我们恍似回到了孩时的原野,有得是畅舒胸臆的爽快。

午饭后,我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农民科学家肖信木先生。

他显然是位有故事的男人,他深铜色的肌肤很健康,剥柚子的手也是,雄健有力,十分阳刚,从这,我们就能看得出他与阳光和泥土的亲昵。聊了几句后,我又发现,肖先生很像他种的柚子,外壳很厚实,挡得住疾风骤雨。外壳包裹着的,却如水如玉如饴,细腻,敏感,晶莹。肖先生说的故事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是的,他种柚确实与他少年时被香柚诱惑过很久有关,长大后,他要满足自己孩时的奢求,同时也让其他孩子们可以轻易品咂到香甜的柚子,于是,到他有能力将这个想法实现之时,他种起了柚子,而且,他不仅把那份理想实现了,还将他的柚子变成了偌大的产业,成了上饶最叫得响的一种特产。

尽管小时候我曾是那么垂涎过廷勋老爷古宅的柚子,成年之后,我却对柚子并没有太多欢喜。原因,该是成长的这几十年里,舌蕾被各样层出不穷的其它水果混淆了知觉吧?又或,人的舌蕾居然比人心更为忠实,它不会善变健忘,只认定最初的味道,因而,哪怕是今天那许多水无论是看相还是甜味都经了几倍递进的柚子,也同样被我固执的舌头排斥了。在信木柚园也是,看着她们兴奋地剥开柚子,然后又两眼放光地将绛红色的柚腩塞到嘴里时,我无动于衷,笑笑,然后点燃一根烟,丝毫不为他们脸上的欣喜而打动。我甚至有点觉得他们欢喜得有些做作了,不就是柚子嘛,不就是几块钱一斤的红心柚嘛!至于嘛!

偏偏同伴中的宋丫是个从来不肯将甜蜜独享的人,只要是她认定好吃的东西,哪怕逼,她也会逼着其他人一块分享,这会,她便强硬地将两扇柚腩推到我面前,边说,“我保证你吃了这柚子不会后悔……”无奈,我只好熄灭香烟,接过她手里的柚子。

一入口,我摇头了,我真不觉得这柚子有什么特别。我吃过横峰蜜柚,也吃过广丰的马家柚,它们的水分十足,尤其是马家柚,碰上最好的,竟可以用吸管来吸,至若甜,这信木柚也无疑远不及它们。我不明白,他们吃着却能是如此兴奋!但我不能拂了宋丫的这份热情,更不能暴殄这份他们眼里的珍果。我决定,浪费一次我的味觉,将它吃完。

第二次入口时,我突然觉出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它来自口腔,在舌尖打了一个转,然后犹如一缕烟飘进鼻腔。这是一种久违的香,有阳光味,有泥土味,酥松,柔软。这股香,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让我恍惚间穿越到了老屋里的孩提:父亲将沉睡的我唤醒,我揉了揉了眼,恐惧地看着父亲,等待着因我白日里无赖而即将到来的责罚,不想,父亲却变戏法似的摊开巴掌,将小半个剥了皮的柚子送到我眼前,他少见地笑,“吃吧,柚子……”这种反转,让我好半天难以回应,但结局是最温馨的,忘乎所以吞咽着香柚的我,帮我披上外套的母亲,坐在一边打开收音机但不时回头偷看我吃柚子的父亲。这一幕,是我从来不曾忘却但已经很久没有再现过的场景。

我惊讶了!继而,我开始认真地品咂起手中的这两扇柚子,接着,我嚼出了这片柚子的清脆,又咀嚼出了柚腩里犹若老枞般的清苦,还嚼出了柚香里一点淡淡的涩味,这些层次分明却又风格迥异的各种味道在我的口腔里缠绵地纠结了起来,像酒,又像茶,更像我们的人生,我依次从这些纷繁的滋味中咀嚼出了蓝天、阳光、风雨、泥土和汗水的味道,甚至从这味道里依稀看到了几种眼睛,这些眼神里,有农民们对秋收的期盼,还有父母对子女的昵爱……

我当然相信,今天市面上出售的那些更名贵的柚子也有阳光味和泥土味儿,我更相信,精明的果园主们为了迎合人们对味觉的需求,一直在不停地改良果树,竭力让所有的水果的色、香、味都更加出色。但我也相信,越是如此,它们的野性也越少了,香味也更妖冶了,人能从中品咂出的味道自然也更少了。就像半夜里被父亲唤醒吃一片水果的情节肯定是不再有了,而那一颗水果里香甜、酸涩与清苦并存的味道自然也是不大存在了。不曾想,在一片我初始并不接受的信木红心柚里,我竟吃出了阔别许久的野性。不,不该叫野性,准确点说,应该是品味到了本真!这就像品味人生,只有香甜而没有酸涩与清苦的人生是我们希冀的人生吗?显然不是!

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努力寻找一些原始本真的食物,比如裹着炊烟味道的饭菜,比如牛厩肥蓊出来的茄果,比如高山上的老茶,比如田圹边的野荠……其实,我们追寻的,不仅是味道,我们更想寻找到的,是那些食物在我们心中盘亘太多年了的记忆,记忆里,有我们父母给予我们的厚爱,有少年伙伴之间的亲密,还有处乱不惊和贫且益坚的安然。

还有一点,我更深信不疑,肖信木先生对待他的这片柚园,就像一个真正疼爱自己儿女的父亲,他并不一味将儿女朝着太多人希求的辉煌处力推,从始到终,他只巴望着他的孩子活得平稳真实而不需要任何做作与虚假,因为他笃信只有真实地活着才能拥有真实的幸福,就像我们珍藏在心里的那幅画面——爱的真,欢喜的真,这种真,纵然会有一些酸涩与清苦,也远比苦心经营起来的虚华更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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