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院有约 | 生命里的枣树

自强文苑微刊       

总第98期

生命里的枣树

河南省|韩报春

我家在豫西南部山区,村子不大,天高地阔,人烟稀少,就是树多,出来门东沟沿边上长满了榆树、枸树、苦楝树、洋槐树等杂木。
最多的还是枣树,几乎每家都有。我家后院也有两棵枣树,两把多粗,树干挺拔,树冠硕大。枣树后面一米多远就是院墙,一层层夯起来的土院墙,风雨剥啄,墙体歪斜,开裂的墙头上堆着层层的药渣,微黄变成乌黑,院子里时常溢着苦涩。
那时我十二岁,随着当民办教师的父亲在学校的窑洞里住宿,经年累月的阴暗潮湿环境里,我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四季都要用药,大多是中草药,不论服用还是熏洗,都离不开多药砂锅,熬过的药渣,不能随便倒掉,要倒在院子的墙头上,不让药渣落地,就“断绝”了病根,这是母亲最看重的规矩,一点都不允许随意更改。
大我两岁的姐姐个子矮,够不到墙头,每次就顺着墙角下的一堆乱石站上去,把砂锅倒扣,拍打着砂锅底,尽量一丝不剩。
后来,姐姐考上了四川的一所专科学院,一个人背着包裹,坐上火6车去了陌生的远方。我的病情时轻时重地蔓延,初三的学业也随着时断时续,那时谁家里有个常年的病人,日子就成了看不见底的黑窟窿。责任田刚执行两年,夏秋两季除去顶好的粮食上交公粮以外,剩余的勉强够吃,宽裕钱几乎没有,三月肉不尝是常事。斜对门的麦换和我是同学,有次他家的鸡死了,他妈烧火煮熟后,给麦换扯了一条鸡大腿,撕下来一只鸡翅递给我,拿在手里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香的,几乎把骨头都吸干嚼碎了。
就在这样的日月里,我却有了一次放开肚皮吃肉的机会。
后院的那头母猪生了五只猪仔,母亲小心翼翼地精心伺候,每天都要麦麸、红薯、菜叶专门熬制猪食,拎着铁桶给猪槽里一遍遍地添,一把黄豆人都不舍得吃,也煮烂喂了它。猪仔个个通体发红,浑圆壮实,在猪圈里撒欢奔突,都知道这是家里的一笔大收入,满月后拉到乡里的集会上,能卖个一百三四十块,几乎顶替了父亲五个月的工资。谁都没有料到就它们在满月后的一天清早,母亲发现头天还活蹦乱窜的猪仔,都四仰八叉直挺挺地躺在圈里的麦秸上不动,她慌忙跳进去,拎起一个不动,拎起一个不动,母亲的惊叫确定了它们真的都已死去。
家里的空气沉闷得一丝不透,做好的午饭父母都没有吃,我瞅着大人们的脸色,吃了少半碗。晌午后,后街的德发爷来了,他看到后院乱石堆上的几只死猪仔时,先是惊异,又看看父母的表情就彻底明白了一切,出去时弱弱地说:扔出去可惜了。时候不大,就拿了一把杀猪刀,先在枣树根部刨了一个坑,又用绳子把猪仔吊起来倒挂在枣树上,一只只猪仔在德发爷的刀下开膛破肚……
父母没有阻拦,默默地进了屋里。他们知道德发爷嘴馋,我也馋。
当后院土锅台里最后一把柴火燃尽,院子里飘起了浓浓的肉香,德发爷掀起锅盖捏起一疙瘩热腾腾的肉块,大口地吞吃着。
我惊讶满口牙齿已经脱落的德发爷,何以不通过咀嚼就能把烫嘴的热肉转瞬吞下去,来回蠕动的脸颊皱成了一块枣树皮。

1986年的秋季开始,我双膝关节积水肿胀,辍学在家。姐姐在四川念了四年书,家里没有人去看过一次,姐姐懂事,从没有过怨言。她隔一段就给我寄回来一捆书,她读过的,同学读过的,种类杂七杂八。深秋的薄寒中,我往往把膝头上的书捂热了,身旁木墩上的饭碗却放凉了。父亲每个礼拜天都要用自行车驮着我到六十里外的县城医院,给我膝关节抽积液、打封闭针。去时一路慢下坡,还可以断续骑行,回来时几乎都要全程推着,车把上的布兜随着父亲的喘息晃荡着,里面是母亲早上装的几个花卷馍,白面、玉米面掺和在一起,干裂地噎喉咙,看见浇地的水井才是短暂的歇息地。
少年心浅,我从没把身上的病看重过,即使最厉害的时候,也总觉得不是要命的绝症,总有好的那一天,从没有意识到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西边瓦屋的门槛,我越来越迈不过去了,去后院枣树下的茅厕,需要拄着一根棍子,扶着墙一点点地挪动。腊月将至,浑身疼痛,持续地低烧不止,拄着两根拐杖也不能行走了,父亲在报纸上看到湖北洪湖的一家医院,治疗风湿性关节炎比较专业,就决定带我去看看,我一次次地哭着拒绝,除了从收音机里听过《洪湖赤卫队》这个地名外,它在我内心是一辈子都走不到的陌生地域,街坊四邻、学校老师都来劝我,任何人的话我都听不进去。我说任凭死了,我都不会去。当时姐姐上学还没有毕业,父亲每月32块的民师工资,在我看来都是难以成行的层层关隘。至刚至强的父亲红着眼对我说:去吧,只当这是最后一次!
父亲兑换了全国通用粮票,在学校预支了二百元,好心的土生叔把家里积攒的二百多块钱全部拿来塞给父亲,腊月初六,天不亮,土生叔在漆黑的浓雾中打着手电,拉着架子车走了六里地,把我和父亲送到乡里的汽车站。
父亲在包里带了一本地图册,在洛阳乘上火车,经过二十多个小时得颠簸,终于在武昌下车,南国的雨幕中,他背着我一路打问,找到长江边上通往洪湖的渡口,此时,天色昏暗,暮霭正渐升起,宽阔的江面在雨幕笼罩下,苍茫而迷蒙,隔江遥望,雾气升腾,好似万家炊烟,江面上翻飞着一双海鸥,贴着江面鸣叫,显得漂泊、无助……
到达医院后,原本打算看过医生,取了药就返程,不曾想一路颠簸,加上淋雨,我发烧不止,脊柱开始针锥般的疼痛,双腿打颤,不能站立,医院床位紧张,只好暂住在医院对面的体委招待所里,每晚八块钱的住宿费,让父亲一趟趟地反复和医院沟通,最后在一位吴姓护士长的帮助下,才有了床位。连续一个礼拜的输液、终于遏止住了持续的高烧,医院诊断为强直性脊柱炎——后来才知号称“不死的癌症”,迄今为止仍属世界性难题。
父亲带来的四五百元,几乎是杯水车薪。除了每天药物的必须,就尽量在饭食上节省,父亲跑了两条街买了挂面,然后在医院的食堂里自己加工。每天早起,父亲就催促我扶着床沿一步一挪地练习走路。
等我能拄着一根拐杖勉强下地,父亲就着手打算出院的事情,给学校的同事发电报,让想办法凑钱汇款。一个礼拜后寄来了七百元,医院结算后,留出路费,父亲去街上买了一根竹扁担,两个编织袋,把剩余的钱全部买了药——药酒、草药、膏药、片剂塞满了两袋子。
那天是腊月二十一,年关已到,小城里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催的人心里一阵阵焦慌,在满街人好奇的目光中,父亲挑着药担子,我拄着一根竹竿,踏上了归程……

我1970年生人。整整五十年的光阴了,至今仍然刻意地回避着过去,我知道每一个记忆的细节,都会成为一颗深深地楔入我骨髓的钉子。
逾年历岁,仰俯之间,我已渐渐长大,不得不直面一个窘迫的问题——成家。同龄人都已相继成家,麦换的儿子都快要背起书包上小学了。乡下的男人靠身体吃饭,养家糊口全凭一个棒体力。我的病情步步紧逼,寸土不让,爱情的舟船越漂越远,搁浅在命运的滩头。三十岁后,更难堪的问题接踵而来——“您有几个孩子?”有些场合,经常被不曾熟悉的人问起。问的看似顺理成章,我却毫无防备,局促地嚅嚅:我还没有成家。对方像犯了大错,满目愧责,赶紧转换话题。
时间久了,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走出去,因为难受的是自己,心头滴血的是父母,天下之大,何处无寄地。
我先来到豫东一座古城投奔故友,帮衬做事,每天从住处到店铺去,总会在小街拐角处碰到一个老奶奶,拄杖而立,一直盯着我走近,欲言又止。终于有一天,她好像早早做了充足地准备,在我离她还有两步远的时候问出了那句话:你身体咋了?我赶紧说:受潮湿了。老奶奶又追问:孩子们呢?没跟你厮跟着来?我如实说:没成家。咦——她拉长了一声惊讶和惋惜,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唉,世上的事不周全,有人缺儿女,有人缺吃穿……
后来,我就到更远的地方去,可陌生的人群逐渐熟悉,对我个人生活的探寻和追问总是如影随形,我如实回答他们的好奇,不免让他们更加疑惑:你长得还算周正,怎么能没成家?这更让我无从解释。有次心烦意乱,刚来帮工的中年妇女顺口问起:家里几个孩子?我随口说:两个。她“噢”了一声,平静自然,不再言语。我猛然意识到,这块沉压心头的巨石,突然松动,悄然移开了,眼泪夺眶而出,久积于心的块垒层层剥落,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新生……
现如今,时代开放,乡人各显其能,日子活泛,家家修房盖屋,村子里原有野生的大树,遮眼碍事,几乎伐尽砍光。只有我家几乎还是几十年前的原貌,后院的枣树依旧固守原地,我问过母亲好几次这枣树是何年栽种的?确切的时间她已记不清楚,说好像我出生的那年才有,也没人专门栽种,是它自然在土里拱出存活下来的。
前几年,隔壁的栓柱家要建二层小楼,嫌枣树枝条伸进了他家院里,过来商量着能否把枣树伐掉,全家人都不同意,最后他锯断了那些枝杈,楼房建起不到两年,断茬处的新枝疯长,生生地超过了楼顶,又一片勃勃气象。

2013年8月下旬,病情的延展让我的关节逐渐粘连融合,几乎走不成路,不得不做了一场大手术——双侧髋关节置换,截骨断髓,直挺挺地在床上仰躺了一个月后,勉强架起了双拐,挪动在院落的三分天地中,年届七旬的父亲在枣树下挖个坑,用木条钉了一个窟窿木架,供我“方便”之需,枣树粗壮,树身皴裂,虬枝疏密错杂,日日与它亲近,伸出两手把围它的腰身,干裂翻卷的树皮,扎的手心痒痛,手背突起的筋脉,和树身沟壑的纹路叠压,昔日的少年情怀重回心中。几十年来,它独守一方天地,熬过了一茬又一茬的岁月,依然年年青绿,比之它的同龄,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这几年为了生活,我走南闯北,独自在滚滚人流中来去,暗自吃惊自己何时有了独步天下的勇气。
从第一次远行到现在已是三十三年了,如果说生命是一条河流,这三十余年的光阴该是浩荡不息的中水汤汤了:1986年我看病回来,家里欠下一千六百元的巨额债务,父亲辞去民办教师,回乡专侍稼樯;姐姐1987年毕业,分配到江南一座城市工作,后成家立业;我1990年任村小学代课教师,因无考试转正机会,1997年在国家彻底清退此类人员前辞教;麦换在村里成了“匠人”给人批墙、铺地板砖,现在夫妻俩为谈不下对象的儿子寝食不安;土生叔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自己整年在周边县城建筑工地上当小工……
所谓的人生,不过一边是回忆,一边是继续。无数的静夜里,逝去的光阴一幕幕地展现,恍若隔世,模糊难辨而又清晰如昨,常常惊异着那些过去可否是自己的曾经……
今年春天,我在西域边地的小镇打工,这是个回、汉、藏杂居的小城。车间里机器轰鸣,粉尘四起,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后院的枣树不要吧?有人情愿不要钱伐了。我对着电话喊:不能砍,又不修房盖屋砍了干啥啊?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这么多年家事更迭,流年不顺,有所谓的风水先生指点,院子里不能有太大的树木,否则就成了神灵或鬼怪。他们不曾知道,老枣树的根须早已深植于我的血脉,在我心灵的荒原上伫立成神,让我的灵魂得以栖息。
眼下,天寒地冻,朔风劲吹,在这个距家二千里的桥头镇毛家寨村,工友都已睡去,昏黄灯下,围坐被窝闲翻书,读到白居易的“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双眼潮润。依稀的泪光中,我看到了踮起脚尖墙头倒药的姐姐;看到了德发爷树皮一样抖动的脸颊;看到了土生叔那束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清贫岁月……
看到了,我生命里的那棵枣树傲然挺立。
微刊编辑 | 孟晓霞

作者简介

韩报春,河南偃师人,农民,肢残三级。鲁迅文学院残疾人作家研修班学员。在《牡丹》《辽河》《椰城》等杂志及其他报刊发表作品三十万字,2014年出版散文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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