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半日
不知如何就走到了江边,爬上岸去,流动之势扑入眼目,耳膜触接全是水浪之言,两腿一软屁股就坐到了地下。湿润凉意由臂部肥肉传输渐渐地爬上身去,微风轻拂而后凉爽裹夹我们整个的身骨。
听浪声一刻,看水走一刻,人说,慢慢走吧。一跃而起,拍拍屁股,扯扯衣襟,就迎着河水往上走。风揭起衣袂,江水排着队齐步走着,人心里诸多思想跃入流水任一起一伏,就很有些意味了,就有人对着江水呤起诗来。我懒得去想什么诗的事,放松身骨随意地将两脚轻拂了堤岸深深浅浅的野草走着,心里只是高兴快乐,把身后的事忘了个干净,眼目投入远方让流物驮着慢慢地走近直至贴近我的呼吸,而后又抛向更远的上游去,任河水浮载慢悠悠地回走。
就走到一个小小的码头。
一扁小船斜斜泊在岸边,细细的船缆栓着它,船的头就在江水里轻轻摇摆,仿佛呤诗的人摇头晃脑,似有得意的句子归于自己笔下。不见艄公。野渡无人。沿堤岸几层浅浅的麻石踏步斜向伸入岸底,江水淹没的几叠在洁净清亮的水下晃摇、闪烁。这呆石头是不是在水下也思考些事情?几步之外两棵柳树弯腰曲背站在堤坝上,柳条摇晃,附和着江风,长尾的就轻扫了船的舷边,船只是摇头晃脑,任柳条纤纤手指轻俏俏地触摩船的肌肤。那家伙更有了满腹的诗情横溢,晃得比先前更有些夸张轻浮了,写得想思几许?
我们站在岸上大声地喊:“过渡哩,过渡哩,有人吗?”
不见有人回应。
各个把嗓子展示了几下,极亲热地高叫着艄公艄公。
仍不见人回应。
就坐在码头上守望。瞧着柳树,看着轻摇的船,一遍一遍地高呼着艄公而人不见,我们的声音向远处走着走着就没了形迹。河岸外是满野稻田,晚禾刚收,闲赋的农田酝酿越来越浓的秋意,厚厚的空寂堆积。我们声音是不是走不很远就在硬的泛滥的空寂上碰碎、跌落,种子一样乱钻入泥土,明年会不会随处长出新的声音?
看着天慢慢地向黄昏里去,继续向着田原深处喊,一口一口咬进秋意,落在心上,清凉而后有些温热。人说,这渡怕是真的没人,我们走吧。没有人走,想艄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就会把我们渡过江去。
看河水走着,看柳条儿与船调情,看水中几叠踏步麻石渐渐地就不再清亮,再抬头看,远的景物慢慢腐蚀,化成轻烟,化成漫泛流水,化成模糊的一片记忆。这时候,前头有人的走动声响由远而近,越来越近,人影愈发地清晰。
“你们是等渡的吗?”我们都听着了,我们都高兴了,我们一齐站立起来。
“是了,是了。”
是一个半老的汉子,扛着一杆撑篙,赤的脚铬在河岸湿润上,清凉凉的踏步走向我们。而后看清了他的脸,他的头发,看清了对着我们说出的一句话:
“上船吧。”
跳上船去,对视了半天的船仍不认识我们,张狂地晃摇。艄公把撑篙一点,船就老实了。撑篙在他手里是咒语。艄公最后跳上来,撑杆点着踏步,身子俯下去,再慢慢弓上来时船乖顺地向河心滑去。随着船的滑动,我一时想起朱自清笔下的秦淮河和“七板子”上的朱自清。“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与俞平伯上了船,在秦淮河里作永远的浮游。我的河没有承载六朝金粉,此行滑过河去,也不会与歌女和载妓的船相遇。我们只是让船载着滑入生活的陈旧。先生在秦淮河里浮游心里生着希望与拒绝,我们几个坐在小小的仓里,将膝头抱紧在怀里,有些什么样的心念呢?没一分的奢望和抵抗?沉浮美色巧言利益机关,推开什么又将些什么紧紧怀抱不放?我们是无才无力作先生那样美丽的坦言,任由一些虫子爬满心思。艄公一弓一直地抽动着撑杆,船仓里只是沉默着,紧紧地抱着膝腿随小船载着滑向岸去。我说了一句话,没有响应,江水就把话载浮走了,我看见自己的话语挣扎着在前头沉没,无声无息消失。
靠了岸,艄公用撑杆栓着了船,握着撑杆笑笑地看我们下去。城池灯火立刻牵着有些凉的手,一个个的靠上去,扑进去。生动的河在身后,张狂的船在身后,笑笑的艄公在身后,对岸浅浅的引人入河的石头爱昵地偎着江水,小小的柳树守候多情的江和开始秋凉的稻田。
重浮了城池,对视眨着红红绿绿眼的广告,我们一步一步靠近去,消失在眩目喧哗躁动的深处。
2020年11月28日益阳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