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郭二丨活人殡葬 / 四六文摘

作者简介

郭二，山西大同人，80后，家庭主妇。爱好文学，喜欢写随笔和生活小心情。

文学

活人殡葬

作者：郭二

郭家寨的敬老院里出了一件新鲜事，光棍赵三保逢人就说他看见七彩祥云了，就在四月初八佛祖诞生的那一天。这要放在旅游景点，不管有没有文艺细胞的人都会大呼小叫为之惊奇。哪怕不会说“香绕祥云腾宝兽”之类的，也会尖叫：“哇,哇塞。”可是，敬老院的伙伴们下棋的下棋，看电视的看电视，发呆的发呆，没人理会他。于是，赵三保忍耐不住了，他去找管理员。管理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讥笑道:“不是阎王想叫你就是你老眼昏花了，哪有什么七彩祥云？”管理员也不听，他就凑在做饭的几个老婆姨跟前说，老婆姨削土豆的削土豆、切菜的切菜，丁零当啷噼里哗啦，厨房一片声响。想说就说吧，反正也听不见。

赵三保刚来敬老院没几天，还不知道敬老院是什么样子。他从电视上得知，敬老院的人们不但吃喝拉撒有人管，而且老人们谈笑风生、你来我往，热闹得很。他生性喜欢热闹，嘴皮子最耐不住寂寞，村干部把通知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立即把几亩地外加一个院子赠给侄子，欢欢喜喜地去了。

打进门才知道，这敬老院的环境不比人家城市里那种自掏腰包的疗养院，只是政府部门选一块地置几间房，赡养老年五保户的去处，虽说理想和现实稍稍有些落差，但管吃管住是谓之管生，管殓管葬是谓之管死，而且还有这么多安度晚年的伙伴，对赵三保而言，也就知足了。人嘛,就得知足，贪婪多少也没个后，干劲也就没了，国家养比自养强，这是个好去处。

既然七彩祥云引不来关注度，不如换个方式。于是赵三保每天晨起就在院子里吼两嗓子：“咱本是边关重镇罗家兵，兴兵不向别处去，铁流千里卷河东，若是有人来拦道，原原本本说分明，一不为封赠，二不为功名，为只为驱寇除奸发救兵，喋血赴国难，浩气惯长虹，四方定然起义愤，助我粮秣下河东，儿先行率领人马打头阵，排山倒海下河东……”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伙伴们停下晨练的脚步和他一起咿咿呀呀，可是天长日久不是个事儿，过了一个月，赵三保的万众包围圈就散了。

赵三保好一阵苦闷。有一天正好侄子接他回去，说是他们一家要出个远门，让老人家看个门。赵三保正好想回村看看，也就应了。刚到村口，就听到喇叭唢呐哀乐声声，再走近就看到街心口一堆人，披麻戴孝素衣素帽，原来是有人过世了，正在举行出殡仪式。赵三保嘱咐侄子先忙别的，他想看上一会儿。

对死的人而言，死了就死了，死去元知万事空。对活人而言，死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有热闹可凑了。人死了，魂就要到地狱里边去，阳间该有的，地狱里就得给他备齐，谁给备呢？当然是谁担心谁备，谁怕死者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谁就给准备。当然这个谁必须是活人。一旦活着的人给死者做上这么一套，再到坟上用火烧了，如此一来，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赵三保一打听，原来是东头的麻二狗死了，麻二狗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为啥困难，孩子多呀，老婆能生他也敢养，一口气生了九个孩子。活着的时候，九个孩子也没什么用，没说哪个孝顺哪个听话。可如今,人家死的这叫一个风光，孝子孝女跪了一个大街，哭的哭，喊的喊。再看看人家即将住的地方，大宅院、聚宝盆、金山、银山，还有伺候的丫环好几个，出远门有仙鹤飞，走近路有宝马开。看看那院子，活的时候是个土院，灰土土的，没个看头。瞧这阴宅，大院子蓝院墙，墙头上还有琉璃瓦。一进了院，正房小二楼，上五间下五间，其余还有几间厢房做闲房，里面金银财宝、美食名酒一应俱全。院子里各种花儿竞相开放，空气比阳间的好百倍，真是窗明几净，赏心悦目。赵三保看得入迷，一直跟着走到村口外，直到殓尸匠打了红瓦盆才回去。

打这起，赵三保就热衷于看出殡，他不为别的，就是想有个比较，毕竟自己无儿无女，虽说侄子也不错，间长不短叫他回来吃顿饭，也无非是个这了，再好他能舍得给自己整这么风光吗？赵三保不由得心里一寒。

有时候赵三保也想找几个搭档，一起相跟上去看，但是奈何敬老院的伙伴们大都不好动，其实不由得他们不好动，你想嘛，一个个年轻时连老婆都讨不下的人，即便老了能有多大想法？国家有这么个政策，管吃管喝他们就已经知足了。赵三保不一样，他年轻时在外面闯荡过，见过一些大世面，他甚至懂得“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道理。就在进敬老院之前，他拿出准备讨老伴的钱给村前的河上架了一个水泥墩，其实也不是不想讨老伴，主要是钱少人老，所以他干脆不顾侄子阻拦为村里人造福做了一件善事。也得益于这件事，去敬老院的指标先行给了赵三保。

这不，终于不用到外面凑热闹了，敬老院里的刘双全死了。刘双全是附近十岭村人氏，生前无儿无女，倒是有兄弟两个，敬老院通知了直系家属，协商这个丧事儿，如果政府全权处理，那就只能是火化，如果不想火化，就签署协议，拉回去土葬。当然，根据农村人对火化的畏惧，如果同意火化相当于相应国家政策，是会给一定的经济补偿。赵三保眼睛珠子都瞪大了，他一路跟着看热闹，仿佛知道刘双全的后事就等于知道了自己的下场。不知政策太厚道，还是有法律约束着，刘双全的家属最终没让他躺进棺材而是化成了灰。

唉，人死了就不由自己了，任由人家拉哪算哪。若是火葬，棺材也不必了，化成一堆灰放盒子就行，什么阴宅大院，金山银山，统统没有，人家政府人员说了，那叫封建迷信。那是封建迷信吗？赵三保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他也想像麻二狗一样风光一回。

邻村又有人去世了，赵三保又有了赶场的机会。赵三保做梦也没想到，他看到的不仅是赶场，更是他的一线希望。死去的老人是个有福人，儿子在城里做大官，来往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旁边有三个孝子，跪在地上哭个不止，一个接一个，一个哭累了另一个就哭，披麻戴孝的一看就亲得不能亲了。赵三保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在闹市无人问。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自个儿没那个本事。啊呀呀，赵三保看到了啥？他看到一个孝女抬起头来脸上有红妆，可是个吓人。妈都死了，还化得像鬼似的，可是又哭得这么撕心裂肺，这到底是孝还是不孝？

赵三保嘴长爱打问，不问不要紧，一问吓一跳，这是有钱人雇来哭丧的。也是，有钱人爱面子，自己又拉不下脸面，也没那么多泪，怎么办？雇人哭呗，反正来的都是客，烧个纸就走了，不会问那么多。赵三保乐了，既然能哭死人，那也就能哭活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有生之年，这是个目标。赵三保趁人家闲暇问好了价钱，盘好了日子，哭丧人收了定金，写了字签了合同，这就算齐活了。

在等待的日子里，赵三保也没闲着，他煞有其事地买好棺材选好坟地，接下来定做寿衣、安排纸扎，不但如此，他还通知侄子侄女，要走一个过场，要办一个活人殡葬。赵三保只知道这么一来，自己就算死也安心了。可是得知消息后，侄子第一个炸锅了，冲到他跟前骂：“这是要丢脸丢到祖坟里吗？人还活着就做丧事，让别人怎么看我，让我以后怎么做人？”骂完就走，连个为什么都没有问。赵三保陷入了极度痛苦中，他一辈子没结婚也没这么难受过。

有热闹就有看热闹的，有看热闹的就有嫌热闹不够大的。于是有做饭的老婆姨怂恿赵三保说：“你还能做个啥？你还怕他个啥？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也给他们响亮一回！”赵三保主意拿定，就着等这一天到来。

这一天如约而至，赵三保穿着寿衣抱着一个纸人坐在棺材旁，前面还是那三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哭丧人，大概头一次碰见活人坐镇，哭得更加卖力。亲侄子没来，倒是远房的几个侄子侄女来了，但没有穿白衣，神情还有些紧张。赵三保赶紧招呼过来，解开一个包袱，把白衣给他们一一发了下去。棺材旁摆着一个瓦盆，唢呐哀乐响起，侄女就要跪着烧纸，是谓做道场，赵三保买的纸钱多，直到哭丧人提醒他时间到了还有一堆纸钱没烧尽。要走一个过场不容易，赵三保早就积攒好了经验。因为赵三保还活着，所以他自己拿着引魂幡，另外雇了四个抬棺人，一路吹吹打打去了墓地，棺材安置好，赵三保进去躺了一躺，听人们说他现在探好路到时候魂魄就会认路。

赵三保活人殡葬事件终于轰动了整个郭家寨。不仅整个郭家寨，整个县都知道了，他上了民间故事头条。当然，这是大家知道的事情，还有不知道的，不知道的是什么呢？赵三保第二天就签了死后火化协议，成为了各个敬老院的表率，凭借这一点，赵三保上了县里新闻，成了真正的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