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刘春生丨小说/枣花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刘春生：1948年出生于山西省浮山县响水河镇，18岁招工到侯马市，工厂普通职工。爱好文学，退休后开始写作。
刘春生
一
关于枣花的情况是我到城里多年之后的一次回乡才知道的
那天，在三弟家聊了一会儿，我便迫不及待地要出去走走，看看这个我久别的小村庄。
走在小山村的土路上，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熟悉而新鲜。这是蛋娃家，那是二狗家，石头家的破窑洞接上了青砖砌的沿子……突然后背上“咚”地挨了一拳，然后是轰雷般的一声吼：“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回身一看，眼前站着一个黑壮汉子，正冲我咧着大嘴傻笑。
“你是……山子？”
“可不是咋的。你小子，成了城里人了，有福气了，白白胖胖的，不认识咱山里人了，哈哈。”
山子是我发小，比我大一岁，我俩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上学。后来我招工去了市里，他先是跟他爸学杀猪，又跟他舅学厨师，在家乡挺吃得开。
“走，到我家喝两盅去！”山子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上就走。
屋里收拾得挺利索，墙上挂着放大的双人照，那女的应当是山子的爱人了，看着很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山子让我坐下喝茶，他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两凉两热外加一瓶二锅头就上桌了，不愧是干厨师的，手脚就是麻利。
推杯换盏间，山子问我：“你小子，咋闷声不响地在外边就把婚给结了呢？”
我抿口酒，笑着说：“那年月提倡新事新办，不请客收礼，两家人吃了顿饭，就算办事了。”
“我弟妹咋样？”
“是我师傅的姑娘，看我人老实，勤快，还是人家主动提出来的。”
“你把婚结了，可害苦了一个人。”
“谁？”
“枣花。”
“枣花……是咱们班里那个枣花？”
“是哩。”
“哦……她现在咋样？”
“死了好多年了。”
“啊，咋回事？”
“喝酒喝酒，边喝边聊。”山子给两个酒盅里添满了酒。
“你别磨叽了，快说啊！”我急得放下筷子。
“不瞒你说，你嫂子是枣花亲姐哩。”山子一口酒灌下，抬起头，仰仰下巴让我看墙上的照片。
哦，怪不得看着有点眼熟，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和枣花小时候的事，当时都只当是小孩子耍哩，过了就没事了，谁知道枣花动了真心思，后来你上市里了，疙瘩村的彪子看上她了，托媒人登了几回门，她死活不同意。让家里逼急了，你猜她咋说？人家说非你不嫁！”
我愣住了。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女人。山子赶紧介绍：“这是你嫂子。”又指着我说：“这是春，小时候俺俩最要好，现在在市里呢，好多年没回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彬彬有礼地说：“嫂子回来了。”
女人的脸色明显不好看。她没理会我，只是瞟了一眼桌上的酒菜，说了声：“喝哩！”然后一翻白眼扭身进了里屋。
气氛稍有些尴尬。山子端起酒盅：“不管她，来，咱喝着。”
静了片刻，山子接着说：“枣花妈托人打听春是谁，最后知道你都成家了。”
“那枣花又是为啥死的？”我着急地问。
“枣花知道了你结婚的消息后，失踪了几天，害得村里人好找。后来她自己回来了，人瘦了，天天拿着支黑杆钢笔看。并且也同意了和彪子的婚事。婚后刚半年，人就瘦得走形了，上医院检查，大夫说是胃癌晚期，三个月人就走了。死时还握着那杆钢笔，人都说枣花爱那支钢笔，就把它和枣花一同入殓了。”
“那是支什么牌子的钢笔？”
“'白毛女’牌的，入殓时我在场，还特意看了一眼。”
“啊……”我无力地瘫坐在炕上。
“你个害人精，你个挨千刀的！”山子老婆突然从里屋疯了般地扑了过来：“你还我家枣花！”
“你干啥这是？疯了吗？人家多少年才来咱家一回，你胡闹啥啊？”山子一把拽住老婆的胳膊，他老婆挥着另一只手臂冲我比划着，叫骂着，猛推桌子，桌上的盘和碗掉在地上摔碎了，一片狼籍。我起身夺门而逃……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往三弟家的方向走，直到三弟养的大黄狗冲我“汪汪汪”叫唤，才知道到了。
“哥，你去哪了？吃饭找不到你，我们吃了，给你留着哩，我去热饭。”三弟见我回来，赶紧张罗。
“别忙，我在山子家吃过了，你歇着吧……我喝了点，想休息。”
躺在三弟给准备的崭新的棉被里，我感到全身燥热的难受，索性把腿脚和胳膊伸在外面。睡意全无，头顶上灯光刺眼，几只无名的飞虫绕着灯泡一圈圈地飞。拉灭灯，瞪着双眼看着黑乎乎的窑顶，当年的情景电影般地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中……
二
认识枣花是上完小时的事。小学在本村读完四年以后，我就去距离我村五里地的北陈村上完小了。那个年代，完小就是高等学府了，全县只有南北两处，北陈完小在县南，县南各村镇的学生都在这里上学。
班里有个叫枣花的女生，大眼睛，脑袋两边各梳着齐肩的马尾辫，走路时调皮地甩着，是我们班的班花。不知怎么，我总感觉枣花在有意无意地看我，当我发觉时，她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上完小第一年的冬天，母亲去舅舅家了，中午没人做饭，我就带着一个窝头去上学。放学后，同学们都回家了，只有我和几个离家远的同学围着炉子吃饭。其中有一个男生，不知是留级还是怎么，年纪比我们大几岁，个头也比我们高，我们私下里管他叫“大个子”。
大个子估计家境不错，穿戴也整齐，食堂打的饭，有菜有汤、二面馍，而我，衣服破破烂烂，只有黑窝头放在炉子上烤着吃。
窝头几口就吃完了，我一边烤火，一边时不时地擤着鼻涕——感冒了。
“你恶心人么！到一边去！”大个子大声斥责我。
我吓一跳，马上变得很窘，赶紧欠起身，搬起板凳往边上移。
“咋，擤你碗里啦？”突然有女生的声音回应。
我回头一看，居然是枣花！
“你俩啥关系？”大个子一脸不屑地说。
“你管不着！”枣花冷冷地回应。
“小两口呀？”大个子阴阳怪气地说。
“你管不着！”枣花的声音异常坚定。
我在一旁傻站着，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该说什么。唉，我真是一个大怂包。
枣花收拾了书包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烙饼：“你烤烤吃吧。”然后就出门了。
“呦呦呦，真亲哪！”大个子冲着我说，仍是满口的阴阳怪气。
我脸涨得通红，拿着烙饼不知所措……
枣花“英雄救美”的事迹很快就在班里传开了，我和枣花成了班里的注意对象，走到哪里都有人冲我坏怀地笑着，指点着。看得出，同学们的眼神里有羡慕，有嫉妒。而我呢，更多的是怕，怕见枣花，怕同学们的眼光，怕调皮的同学们起哄。
有些事，你越怕，它越来，同学们似乎找到了一个乐趣，总是拿我和枣花开玩笑，并且越来越肆无忌惮。
比如：自习课时，调皮的学生领头高喊：“春——生——枣——花——”，全班学生立刻都放下书本，转向我们一起喊。我羞得满脸通红，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枣花却很坦然，还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唉，这个大胆的女孩啊……
每天放学时，老师会让同学们排好队，原地踏步，喊着：“一二三四”，立正，稍息，这才解散。自从我和枣花的流言传开，每当这时，同学们会在踏步时故意往后退，直到把我和枣花俩人晾在前面，我感到非常尴尬，而枣花却大大方方，故意跟我同排踏着步，高昂着头，任凭同学们在后面嘻笑。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每到放学，我就飞也似地奔向厕所，躲在里面，直到同学们解散才出来。
枣花学习好，再多再难的作业，她总是早早就做完了。没事干的枣花总是回过头看我，跟我做鬼脸。我不理她，她就在土墙上抠小土块，隔着几排桌子向我砸来。
“我看啊，枣花以后非跟你不可了！” 同桌山子一脸坏笑地悄悄给我说。
山子的话把我吓坏了，一股热血涌上来，我“嚯”地站起身，捏紧拳头向枣花走去。枣花看我过来，开心地冲我笑着。我在她跟前站住，举起拳头冲她肩膀就是一下……枣花哭了，我在同学们的哄笑中返回座位。
我心想：这下枣花不会再纠缠我了吧？
课间活动时，我和同学们在操场看高年级学生打篮球， 不经意地一回头，看见枣花和她的闺蜜翠翠走过来了。 “怎么不见春生呢？”翠翠在人群外张望着。
“呶！”枣花神秘地向我这边抬了抬下巴。我心里格登一下：白打了，没用。
果然，枣花对我依旧，并没有因为被我打了一拳而有所改变。
枣花成了我的梦魇，上学成了让我恐惧的一件事，因为怕见到她，怕同学们起哄，怕……
两年的完小痛苦地熬过去了，我们到了考初中的时候。可能是在这两年比较熬煎，影响了学业，我没有考上中学，而枣花却毫无悬念地考上了。
到了分手的时刻，关系好的同学们开始互赠礼物。一天中午，教室里没几个人，枣花捧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走到我的课桌旁。
“春生，咱们以后也不多见面了，这个给你，做个纪念”。
我本来没有给她礼物的打算，她的袭击让我猝不及防。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准备，等我买下礼物再给你吧。”
枣花看了看我桌上的钢笔：“你要是舍得，把这支笔送给我吧。”
这支笔是我舅舅送给我的，黑色的，“白毛女”牌，我已经用旧了。
“都旧了，我给你买支新的吧。”我愧疚地说着。
“不用，就它！”枣花不等我同意，抓起钢笔说：“别再乱花钱了。”
枣花拿着钢笔刚要走，又停下来，看了看周围，凑近我，悄声地说：“木头人！”然后快速走开了。
望着枣花身影消失的方向，我的心里竟然有种甜甜的意蕴一层层地荡漾开来……
三
“哞——”、“驾！驾！”
悠长的牛叫声与农人的吆喝声震得窗户颤颤作响。
我从被窝里坐起，天大亮，透过窗玻璃，院里老枣树上不知名的鸟儿欢快地歌唱着。
有点头疼，我揉着太阳穴，又把记忆中的枣花和山子的讲述理了一遍。枣花不是上了中学了吗？以她的学习成绩，把学一直上下去，跳出小山村是很有可能的。还有，她后来为啥没有再找我呢？
山子家我是不敢再去了，这些困惑留待以后再解吧。
到了回家的时候，三弟给我大包小包装上核桃大枣，送出村子。因为他着急回去浇地，我独自上了公路，在路边等着去市里的长途客车。
“春，你回呀？”一辆摩托车在我跟前戛然而止，车后座上捆着半扇子猪肉，原来是山子。
“哦，是哩，回呀，你这是？”
“我去镇上送猪肉……那天你嫂子发疯哩，你别放心上。”
“没事，能理解。”
我突然想起之前的困惑，赶忙问山子：“对了，枣花学习好，不是考上中学了吗？”
“唉，别提了，她上中学没几个月，她爹打窑给砸死了，家里没有劳力，供不起她，就不念了。”
“哦，那后来呢？”
“还不是在家种地，家里人多，日子一直过得恓惶。”
“她当年那么……怎么也没找过我？”
“唉，你是外面工作的人了，她一个农民，觉得配不上你，自卑啊。”
“哦哦……”
“日子苦倒不是主要的，关键枣花过得不舒心。”
“咋了？”
“她不爱见彪子，彪子也知道她心里有你，俩人经常吵架干仗。要不是因为这，枣花不能走那么早。”
“哦哦……”
坐在回家的长途客车上，我的心情无比沉重。山子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像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
我仿佛罪人一般。车在向前，我的心却留在村里。那个山村的某块黄土地里，静静地躺着那个纯情的女子——枣花。我回头瞥一眼渐渐后退的村庄，心窝一阵生生的疼。
我用拳头捶着心口，不由泪流满面：“枣花啊，你在天国还好吗？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木头人，一个傻人，一个不值得你如此思念的人、如此付出的人，你何苦呢？”
（责任编辑：张辉）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1263482922@qq.com诗歌投稿：8913480@qq.com散文投稿：1549429346@qq.com
（关注ID：zgzjxg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