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倪峰|红尘(第七部)

作者简介:倪峰,山西运城人,60后,现从事会计服务工作。为人忠实憨厚,工作兢兢业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开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红尘(第七部

终于东窗事发。
老罗在号子里一个不落地交待了所有问题。赵五洲闻风丧胆,慌忙收拾行李,做好了夹着尾巴逃跑的准备。我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不放。
“能躲到哪里去啊!”我把他摁到椅子上,指着天花板说:“连厕所都装了监控!你有几根鸡巴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赵五洲如坐针毡,弹簧一样反弹了起来:“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坐以待毙哪么了?”我以十分严厉的口气告诫道:“咱们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逃不了。别他妈的做拍拍屁股逃之夭夭的美梦了!”
“那怎么办?”赵五洲宽大而干瘦的额头沁满了虚汗,眼皮上的青筋“砰砰”直跳。看得出,他吓破了胆。
我一时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但我知道,绝不能让赵五洲溜了;否则,又将形成上次充当“替罪羊”的被动局面。我警告赵五洲,跑是没有出路的;我冷静地分析,从这次整治金融秩序的阵势来看,绝非是政府心血来潮的小动作,很有可能要酿成一场大运动。
赵五洲乖乖地躲在我的办公室,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大的诱惑,他也裹足不前,四门不出。
我接到了编辑部的约稿,邀我写一首类似琼瑶风格的歌词。我心绪烦乱,日子过得横七竖八乱作一团的,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动笔;我想谢绝编辑部的好意,但耳畔似乎有一个悲怆的声音响起:
曾是美酒摇曳的夜光杯
如今却盛满浓浓的苦咖啡
教我如何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是心在被铰碎
……
再往下,虽然满腔哀怨,却怎么也续不上;但既然应诺了人家,也有了开头,就一定要写好。
再见到阿秋的时候,她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的心,都要被她那捣蒜似的脚步踏得粉碎。
“阿秋!”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又是个不善表达的人;我的所有言语,都在那控制不住的泪水里。
“没什么!”阿秋竖起了眉,一手扶着拐杖,一手帮我揩泪,“李曦哥,只要你真心对我,一切都值得。”
“都是我,是我害得你!”我把阿秋紧紧搂在怀里,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的温热和胸脯的剧烈跳动。
阿秋却冷冷的,一滴泪也没有;她挣脱开我,仰着头:“这样也好,让我更死心踏地!”
就像心上扎了一颗钉子,又深深地楔了一锤子一样,我的心在血淋淋中颤抖。
已经疲惫不堪的我,能否承受这加码的感情?我搭在她肩胛骨上的双手哆哆嗦嗦。
“你害怕了?”她逼视着我,不容许我有半点彷徨,“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有手有脚,我会养活我自己。”
“不是。”我低着头,像个娘们,悲悲切切地说。
“不是,是什么?”
我干涸的、深陷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她。
“告诉我,是什么?”她不容许我有半点含糊其辞。
“总觉得……这样……不周密……太草率……”
“如果周密、不草率,我们何必在一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噎了一口,一时哑口无言。
“你喜欢我,但不愿意或者害怕承担后果?”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好!既然没有,那——你——和彩云离婚!”
我目呆神痴,耳边好像一辆卡车疾驰而过,呼啸着……呼啸着……戛然而止……世界陷入死一般宁静。
“好!”她苦笑着挥了挥胳膊,指着我:“我先离,然后——是你!”
“你疯啦!”我原本一盆浆糊的大脑坠入了一颗流星,粘稠的汁液溅得飞花落英。
“早疯啦!你以为和你相好不是一件疯狂的事?你最初让我看到的是一个负责人的好男人的形象,我喜欢这样的男人。但——你——从来没有为我负过任何责任!今后——你的后半生归我——要彻彻底底为我负责。”
“我们当初不是这么约定的!”
“当初我是个健全的人,现在——我瘸了!”
“怎么会这样?”
“行行好,请你先问问我断成两截的腿!”
我像被抛到了漆黑的太空——孤独、宁静、凄冷、窒息——我抱着头,蹲到了闪烁着流漾的地板上。
我曾无数次想结束和彩云的婚姻,但每当想起李窈,冷酷的心便开始复苏。彩云拿岳宁的标准来要挟我,我做不到。至少,我老了,没有岳宁那挥洒激情的精力。我从不看好岳宁和王旭的婚姻,虽然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畸形。
所有的烦心事赶集似地聚到了一起,內困外焦,弄得我痛不欲生。我得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治疗我百孔千疮的创伤。
我回到老家的时候,父亲正躺在摇椅上摇晃。看我进门,急忙起身。
看到父亲安好,我长出一口气。
“快叫救护车,你姨感冒了。”他瞪着有些发灰的白眼珠子说。
“感冒?”我把车钥匙放到桌子上,心绪烦乱地唠叨,“十万火急叫我回来就为这事?感冒还用叫救护车?小题大做!到诊所扎几天液不就好了嘛!”
“你这娃!”父亲瞪着白花花的羊眼,摸着圆鼓鼓的屁股,“扎了一礼拜的液都不起作用,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我没说什么,低着头推门进了卧屋。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我伸手去摸开关的时候,黑暗中,一个陌生的声音问:“你回来啦?”
我像触了电一样缩回了手,惊慌地问:“谁?”
那人打开了灯。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昏暗的灯光,照着她憔悴的脸。
“你爸没给你说?”女人气若游丝,强睁着眼睛打量着我。病痛折磨得她佝偻着身子,龇牙咧嘴。
我没吱声,勾过头,隔着半掩着窗帘的窗玻璃,望着正在客厅举着蝇拍的父亲。
“老李……老李……”女人咬着牙,强打着精神,一声接一声沉静地喊:“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你给娃说清楚……说清楚……好叫我有个名分……”
“这是——”父亲进屋,多少有几分不自在,“——你姨!”
我没说什么,扭头出了屋。
父亲紧跟着我,一脸的淫笑:“身体是差了点,可年轻,比你还小两岁哩。别看这会病恹恹的,和她在一起,我还真有年轻了二十岁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她得管我叫哥?”我睙了父亲一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你这个畜生,会说人话嘛!”他举着蝇拍要打我。
“你会办人事嘛!”我瞪着眼睛,直视着他,毫不躲避。
“明说吧。”他放下高举蝇拍的手,情绪缓和了许多,“叫你回来,就是商量这事。”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长气短出,愤愤地瞪着天花板。
“我要和她领证。”他把蝇拍撂到桌子上,一本正经地说。
“没人拦着你!”我依然盯着天花板,“也不是第一回了!”
“你姨年轻的时候感情上受过挫折,一辈子没结过婚。”
“恭喜你了,娶了个大姑娘!”
“所以,牵扯到养老问题。你——要给你姨养老。”父亲双眼微闭,满脸菊花纹,诡异地笑了笑。
“哼!”我的鼻孔张了张,嘴角抽了抽,“我们俩谁死在前头还不一定呢。”
“你死了,还有你儿子呢——必须给你姨养老!”
“我没这个义务!”
“有!”他的嘴唇颤抖着,“我给你娶了媳妇,你也应该给我娶媳妇。”
“爸!”我气得眼泪汪汪,搧着自己的脸:“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老了,受活一天是一天,要脸做球哩!”
“可我们呢?你老了,可以不顾脸面;我们还小,还得做人哩!你知道外边怎么拿你当笑话撒羞我们嘛?”
“爱怎么说怎么说!嘴长在别人脸上,管我球事!”
我忽然想起了岳宁。岳宁和王旭的事,表面上大家都恭恭敬敬的;背过脸,闲话窜成了串。
这样的事,怎么也会发生在我的家里!
左邻右舍知道我回来,陆陆续续过来谝闲。
年纪大的人拍着大腿,掐着嗓门,神秘兮兮地说:你爸净胡整哩,老年不娶少年妻的,弄了这么个妖精,他耍得了?
年纪轻的人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地说:李溪叔,你钱多得擦勾子用哩,权当孝敬老人;扔俩闲钱,图个安然,就当他嫖了!
“我能有多少钱?”我红着脸说。
“咦!你爸说,你一年挣几百万哩!”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说。
“我抢银行啊!”
“好乖乖,别哭穷,没人给你借!”
“有头发谁爱装秃子。真没有嘛!”
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六十二岁。丧事办完的当晚,趁着弟弟妹妹和左邻右舍的街坊邻居都在场,我给父亲说,让他安排一下他的晚年生活;不为别的,只是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三个儿女,自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父亲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地指着我的鼻子:“我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叫我安排后事!”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片刻沉默后,年纪最大的董叔说:“老李,你这就不对了。娃说得有道理。人嘛,今天活蹦乱跳的,谁知道明早还能不能穿上鞋。万一有个山高水低,早有安排,遇事不慌乱嘛。”
坐在一旁的弟弟歪着嘴说:“我十五岁就出了门,谁管过我?我工作,我结婚,我生儿育女,谁问过我?这样的老人,我没有义务给他养老!”
董叔听了,窝了弟弟一眼,龇着牙:“没人管你,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十五岁就出了门,十五岁之前,吃风扒沫长大的?”
弟弟一脸怒容,起身,拂袖翘靴而去。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父亲多么反感,我还是屡次提及了关于他养老的事宜。父亲每次都是:你长子。长子不离祖哩,你不养我谁养我!
“没问题!”我说,“即使让我一个人养你,也应当把姊妹三个叫到一起说清楚,也得征得他们的同意。不然,万一有个闪失,我既说不清,也承担不起责任,没法向他们交代。”
父亲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眼珠子一转:“你是不是想独撸我的光景?”
“啥光景?”
“啥光景?”父亲瞪着狼一样的眼睛,眼珠子转着圈儿,手指戳戳点点:“我的房、我的地、我的家产!”
天啦,这简直是对我人格的莫大侮辱!即使我穷困潦倒流落街头,即使我不顾颜面擦鞋度日,也从未奢想过算计他人的财产。我始终告诫自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决不可取!
不管心里多么纠结,我还是定时去看望父亲。
那天,我买了一吊猪肉,打算回老家给父亲包饺子。我进门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躺在摇椅上,见我进门,慌忙起身。
“你是——”女人迟疑了片刻,局局促促说:“你是——老大吧?”
“我爸呢?”我点了点头,眼睛朝四下里望了望。
“上饭店去了。”
“谁家过事嘛?”
“不,上饭店端鱼去了。”女人低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爱吃鱼。”
“你?”我莫名其妙,看着女人急得出汗的额头,“你是——”
“你爸没给你说嘛?”
“说什么?”
“我呀。”女人的手指软软的,耷拉的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是——?”
女人羞红着脸:“说出来都不好意思!”
哦!我明白了七八分。
“你爸说,过些日子,叫你给我们举行个仪式——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啥——仪式?”我忐忐忑忑,犹豫不决地问。
“就是……”女人扭扭捏捏,红着脸,好像鼻尖都有了细汗,“——就是——结婚呗。”
“怎么又结婚?”
“嗯!”女人面子上挂不住,拉过一把椅子给我让座来打散尴尬,“我说不需要这么麻烦,可你爸不行;说我比他小那么多,怕我跑了;领个证,好赖是个保障,心里踏实些。”
“之前的那个呢?”
“我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走人了。”
“为啥?”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那女人有病吧。听说是尿毒症,挺严重——要换肾的那种。”
“她人去哪了?”
“听人说,你爸在城边给她租了一间小公寓,还买了一套灶具白送了她。”
“这就完了?”
“女人可怜——你爸也挺仁义了!”她答非所问地低下了头。
父亲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洋瓷盆,笑呵呵地进了门;把盆放到桌子上,挽起袖头说:
“还说叫你回来呢,正好!真是'安城县,地方邪——’”
他瞪了瞪羊眼,瘪着嘴,把极难听的后半句“说鳖就来蛇”咽了回去。
我到邻居家去串门,邻居家已坐满了人。
大家都在等我。
“又换了一个!”一个年龄大的姓周的老人看着我的眉梢,却生生说:“我们都劝了,人家半句都听不进去。”
“老周,”另一个白眉白须的老人挤眉弄眼说:“这事,谁管得了?有本事,你也弄一个。”
“这和本事有球关系!”老周皱着眉,翻着白眼:“《宪法》是保护恋爱自由哩,也没说'乱爱’自由!”
“他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趁手里还有几个糟钱,爱咋日浪咋日浪去!”说话的人仰起脸,瞟了我一眼:“身边有个人,好有个抓挠,瞎好占个心,总比放他出去狗打狐逛强吧。”
“你——”老周侧着身,龇牙咧嘴,“你两就一路货——骚!”
那人不服气,冲着老周挥挥拳:“老周,你这叫嫉妒!老李三天吃一盒'伟哥’,你消费得起?”
老周抻着脖子想争辩,却被楼下父亲的叫喊声打断。
老周背着手俯视着楼下我的父亲,黄黄的牙齿滋着白白的唾沫:
“娃给你买肉,饺子包好了?”
“包球哩!”父亲勾头吐了口唾沫,“他姨就不会做饭,等李曦回去剁饺子馅里!”
老周变了脸,冷冷地说:“老李,过分了!娃每星期都回来看你,回回都不空手,在咱门口,已经是头一份了,你咋不知好歹呢?娃远远跑回来看你,吃顿现成的,咋了?”
“我老婆不会做嘛!”父亲翻着白眼,理直气壮地说。
“呸!”老周的舌头在嘴里沽涌了半天,团了一口痰,狠狠地朝楼下吐去,“你老婆——你他妈的有多少老婆?——你老了,不要脸了,娃们还得活人哩!”
“我娶个老婆哪么了?”父亲挽起了袖头,一副赤膊上阵的劲头,“我娶一百个,管他李曦球事!他在人后胡说八道球哩!”
“你这个白脸奸臣,李曦多会说你坏话了!”老周气得直拍栏杆。
“没说我坏话,你嘴里能有这么多杂碎?”
“我嘴里的杂碎,管李曦屁事!”老周抻着脖子。
“不是他在背后糟蹋我,你能这么偏向着他?”
“我偏向老球了!”老周气呼呼的,挽着袄袖就往楼下走,边走边唠叨:“大路不平众人踩哩。你老李这老人当得是个球!俩娃结婚,你一对不管,有个老人样嘛;这会儿,爬不动了,却倚老卖老地耍起老人的威风;看你那狗头掫得像个球,有资格嘛!”
“李曦,你给我滚下来!”父亲别人那里吃了亏,在我身上往回补,面红耳赤、火冒三丈:“你死到人家家,还吃不吃饭?”
我跑到阳台,爬到栏杆上,俯视着裸露着土黄色头皮、侏儒一样矮小的父亲,紧张地汗流满面:“不吃了!我得走了,回去还有事。”
“有个球事!”父亲仰着脸,翻起的两只羊眼灯泡一样发亮,“你不吃就了了?你不吃也得给我和你姨做好!”
大家七嘴八舌数说父亲的不是。父亲扭过头,撅着勾子,愤然而去。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
彩云拉着大臣子的一只手,孩子的胳膊,像一条生硬的细钢丝。孩子咧着大嘴“哇哇”哭。
“王旭呢?”我心烦,把皮夹挂到衣帽架上。
“谁知道!”彩云一脸不悦地说:“两口子都出去了,好像吵架了,摔摔打打的。”
“我就说,”我逮住了反击的机会,坐到沙发上,大腿翘着二腿,慵懒傲慢地说:“这种感情很怪异!”
“怎么怪异了?”彩云吃力地把哭号的孩子搂到胸前。孩子羸弱无力,钢丝一样掫起的头,葫芦似地搭在彩云的肩上。“我就喜欢岳宁对王旭的那个好劲儿。看了就是叫人眼馋。”
“你是看上岳宁年轻了吧!”我把茶杯狠狠的蹲到茶几上,直视着她,没好气地说。
“就是,怎么了?”彩云瞪圆了眼,睫毛像水草一样微微颤动,哆嗦着嘴唇说:“岳宁既年轻又漂亮,比你这张死驴脸强一百倍!”
“我既然这么夯眼,你和他过去,赖着不走干嘛呀!”我将白天在父亲那里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撒到彩云的身上,拍着茶几,吹胡子瞪眼,“当年,是谁死皮赖脸,哭着喊着非我不嫁!”
“我有错嘛!”彩云抖着腮帮子,眼眶像泉眼一样沁满了泪。
“你没错,是我错嘛!”
“我也没有刀架到你脖子上逼着你娶我!”
“是谁,肚子上塞个枕头假装怀孕,逼着我和你结婚!”
“你可以不娶我呀!”
“我他妈的就是心软——否则,我和小唐的孩子也有李特那么大了。”
“你流氓!你不要脸!”
“谁流氓、谁不要脸,自个心里没数嘛!”
“你!你!!就是你!!!我爸把我打死管你屁事,你凭啥把我接走?况且,在路边的高粱地里把我……把我……把我的身子破了。你就是个臭流氓!”
“真可笑!你的身子还用我破?早不知叫哪个伢狗破了!”
“你血口喷人,满口喷粪!”
“我一个黄花大小伙,什么样的贤良女子招惹不来,偏叫你这个母夜叉祸害了!我还衔冤负屈、投诉无门呢!”
“姓李的,你别欺人太甚!”彩云说不过我,气得歪着脖子,脸蛋儿紧紧贴着大臣子的后脑勺,“我忍了你几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得那些勾当!”
“我干哪么了?”我做贼心虚,鬓角的青筋跳得比惊慌的心更剧烈;但我是个人,人性的虚伪与丑恶我样样俱全;明知纸包不住火,也要背着牛头不认账;以攻为守,往往可以收到先声夺人的效果。我挺直了腰:
“你不要血口喷人!”
“谁血口喷人了!”
“你!”
“我要是胡说你一句,出门叫卡车撞死!”
我知道,彩云肯定有了十足的证据;不然,她不会发如此的毒咒。我忐忑不安地靠到沙发上,脚心的那根筋搅拌机一样,撬得我浑身不自在。
“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我既警告又威胁地说:“外面的人,见不得你好,流言蜚语多着呢。”
“我过得好嘛?是流言蜚语嘛?”她抖着双肩,擞着孩子,声音从她似乎卡了一口痰的喉咙里滋滋啦啦地挤出来。
“我不知道!”我说。起身,扯下衣帽架上的皮夹,扭头就走。
“等等!”彩云扭过满脸泪痕的脸,“你都三个月没给家里拿钱了。”
我犹豫了片刻,扭头,既惆怅又愤恨地说:“没有!”
“那——”彩云张着大嘴,欲言又止。
“我不是银行!”我打断她的话,眼睛酸酸地:“更不是印钞机!!”
我眼含涩泪,心如刀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但我必须离开,去一个能让我们彼此都静心思考的地方;我咬了咬牙,转身而去。身后,传来彩云凄惨的哭叫。
天色微黑,街道两旁的商铺都已掌起了灯。门楹上的招牌和路旁凌空架起的霓虹灯忽明忽暗,五彩斑斓。吱吱嘎嘎的车轮声、韵味悠长的叫卖声、流行音乐的轰鸣声浑然一体;时空像一块巨大而粘稠的面团,在面点师灵秀的手里拉长、揉成一团,再拉长、再揉成一团……懵懵懂懂、昏昏蒙蒙、纠缠不尽。星空……宇宙……黑洞……目不可及却又紧紧贴着面皮……我在被夜幕笼罩得漫无边际的旷野中漫行,仲秋枯草的的浓香和含着露水的秋风,浪潮一样拍打着我愁绪满面的脸庞。
离婚,多么可怕的字眼啊!
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在路旁地摊上的一次卜卦。那个戴着墨镜的瞎老头说我有二次婚姻。那时,我气得五脏俱裂,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扔了五块钱,起身愤然而去。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在未知的未来,我的婚姻无论出现何种危机,绝不走离婚这条路。而今,我却站在了婚姻的悬崖边,让我坠落悬崖的,是一个来自外力的推动。我可以把握我自己,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足够的能量去对抗这个要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外力。此时,我想了很多很多,大半是我的女儿。我想,我不能让女儿没有母亲,更不能接受我的女儿没有父亲,那样,会要了我的命。这么多年来,女儿几乎是我活着的动力。如果没有了女儿,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女儿的身份出现了裂痕,那怕是女儿的相片被划破,我也不能接受。
我走到了离市区很远的郊外,飕飕的秋风当干草一样吹打着我。我心灰意冷,透过冰冷的、蛛网般迷蒙的薄雾,抬头凝视城市的万家灯火。高高的、灯火璀璨的电视塔下,就是我的家;然而,我还回得去嘛?
我去见老尤,老尤的办公室凌乱得像刚搬了家。
“我能帮你什么?”老尤灰头土脸,情绪低落,咂着一支雪茄,一屁股蹲在椅子里,“我给你说过,可以喝牛奶,绝不能养奶牛,你不听啊!”
我扭头欲走,老尤厉声叫住我:“你往哪去?”
我悲痛得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也没地儿可去。哪怕打地铺,就在我这里将就着吧。谁让你我是光屁股耍大的呢!”
“老尤!”我伤心欲绝,五味杂陈的心像被人踢了几脚,抓住老尤的手:“天塌了!两头我都不愿放弃,两头都逼着我放弃另一头!”
老尤搓着手,在屋里踅来踅去:
“虽然你和阿秋的感情也时常感动着我,但男人,该狠心的时候一定要狠下心来,不然,受伤害的不光是你自己,也有那个为你付出了真心的女人。”
我背对着老尤一声不吭。
“我们都是有过经历的人。”老尤扔了烟头,双目毫无目的地扫视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抹布在擦窗玻璃,“虽然在这个经历中,我们都是伤痕累累,但我们却很少考虑过自我的得失——你我都是勇敢而善良的男人,我们活着的意义,似乎就是让别人活得更好。而我们又是个能力有限的人,顾此必定失彼,做不到皆大欢喜。”
“我知道。”我说,“在彩云和阿秋之间,我必须要有所取舍。”
“你做得出来嘛?”老尤起身,噘着嘴,一个蔑视的冷笑。
我用虎口掐着额头,乱箭钻心:“老尤,我死得心都有!”
老尤拍着我的肩,唉声叹气:“还说你呢,他妈的周碧云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天也和我闹呢!”
我抬头,看着老尤因忧愁而发黑的额头;定睛细看,几天不见,他似乎衰老了许多;两颗脱落的门牙,敞开一个黑黑的洞。
“这种事,走到一起,是伤害;分开,更是伤害!”老尤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说。
我离开了家,和阿秋又处于冷战状态。我无处可去,搬进了我的一个客户常年包租却经常闲置的酒店的客房。
“李曦?”
在酒店的吧台处,我碰见了亚楠。她正在和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说话,看到我,惊讶地露出两排白牙。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柳叶眉弓了起来,质疑的眼神像警示灯,忽闪忽闪。
我所住得酒店叫“姐妹花”,是安城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之一,虽说气势上没有“伊人大酒店”那么恢弘,但这里的服务,在全省的业界都是一流的——当然,也包括色情。我知道亚楠误解了我,又不便解释,一时间心跳耳热。
“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把“也”字咬得很重,红着脸,局促不安地反问。
看她碰到了熟人,那个领导模样的男人探了探舌头,冲我莞尔一笑,和亚楠握了握手,匆匆道别。
“我们单位开会,包了'姐妹花’的三楼。”亚楠也红着脸,秋水般的双眸,泛着层层涟漪。
“哦!我——招待一个客户,就住401。”我窘得面红耳赤,随口支应。
“那好!”亚楠甩了甩额头的刘海,绯红的面颊上陷了两个深深的酒窝,“李曦哥,我晚上去看你。”临走,又回过头说:“我给吧台打个招呼,一切开销记到我的账上。”
天快黑的时候,九云山的山口涌起了一大堆的黑云;风从云的缝隙里蹿出,蛇一样向安城的街市袭来。山风蛇尾巴一样,肆意地摆动着,震撼得树梢发出“沙沙沙”的割草似的响声,响声编织一样勾连,连成一条,结成一片,像一群奋飞的蜜蜂,绕着我的耳朵纷飞,又“嗡”的一声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靠在亭子的立柱上,头发已被山风吹得凌乱不堪;我六神无主地望着黑魆魆的九云山口,思绪像缫丝一样,连血带肉,一根根抽出。凌迟般的痛楚,令我欲哭无声。
在走廊里,我碰到了赵五洲。他左手慌乱地拨弄着手机,右手抹着额头的汗,神色惶惶地等着我。
“天塌啦!”见了我,他惊慌失措劈头盖脸地说:“我让老公家通缉啦。都他妈的是你的馊主意。不让我走,这下,真他妈的是插翅难逃啦!”
“你他妈的想往哪逃?”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手脚像插进了蛇洞,“还想像上次扔下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这下——”他顿了顿,攥紧的拳头高高举起,好像要打我,却慢慢地蹲了下去,两手捂着脸,声泪俱下歇斯底里地吼道:“下半辈子,监狱就是养老院了!”
“这是你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虽然汗毛倒立,却故作镇静。
“不!”他像个激进的大学生,把手机狠狠地甩到地上,两只红红的眼睛,就像狼遇见了猎人,“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让我的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他妈的也不是石头缝里趴出来的!”
我打开了房门,推开,黑洞洞的屋宇,像地狱般阴森恐怖。
“进!”我用脚尖踢了踢他,眼神往屋里指了指,冷冷地喝令:“进屋!”
他慢慢地站起身,瘦消的背上的两个肩胛骨高高奓起。
我打开灯。昏黄的灯光,月光似地泄满了屋宇,多少驱散了一些我们心中的恐慌和寒意。
“你不要绝望,先躲一阵子再说!”我安慰他。毕竟,我们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躲哪?”他拍了拍空空如也的口袋,“干球打得胯骨响,吃风屙沫啊!”
“你的钱呢?”
“全他妈的让小汪那婊子整跑了!”
“你怎么不把你的老命给她?!”
“她不要!”
“老赵啊——”我气不打一处来,举起写字台上的一个烟灰缸,气得直咬牙,“真想闷死你!”
赵五洲耷拉着头,坐在了沙发上。
在没有征得我朋友同意的情况下,我把赵五洲暂时安置和我同住一屋。他住里屋,我住外屋;好在里外屋虽然相通,但各有通向走廊的门庭;客观上讲,还是各自独立、互不打扰。
我给赵五洲约法三章,再三声名,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跨出屋子半步。
十点半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松弛的神经绷紧了起来。
“是公安?”我手抓门锁的手柄,心生窦疑,边哆嗦,边应诺。
我打开门的时候,亚楠衣不蔽体地站在门口,粉红色的肌肤,像一树盛开的桃花;隔着门框,都能嗅到四溢的花香。
我惊讶地探了探舌头。
她闯进屋。顺手反锁了门。圆圆的臀部顶着门扇,痴呆呆的。
“哥!”她脸膛紫红,喘着粗气,“哥!”
“你喝酒了?”我想安抚她,却拘谨得手足无措,“干嘛要糟蹋自己!”
她的十指拼命地抓着蓬乱的头发,眉头紧锁的双眼紧闭着,像个精神病人似地向我扑了过来,紧紧地搂着我,嚎啕大哭。
我闻到了茉莉花的香味,感到了一个肉体的温暖。
“哥,我喝药了!”
“你疯啦!”我推开她,摇着她骨感的双肩,“怎么这么傻,有啥想不开的!”
她脸色通红,像一只熟透了的西红柿,软踏踏地贴在我胸前。
“去医院!”我炸了声地命令,转身躬身背她。
“不!”她在我的背后,拦腰将我抱紧,温热的眼泪,湿透了我的后背,“哥,多少年了,我一直忍着他,可今天……今天……”
“你松开……松开……到医院,给哥慢慢说。”我掰着她十指紧扣的手,她却脸贴着我的背,臀部紧贴我的身子,像个舞女似的,拱来拱去。
“你到底怎么了?”我挣脱开她,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看着她,“这可不像你!”
“哥,他和我姐姐……他和谁我都不在乎……怎么能想到……怎么能想到和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的亲姐姐呢?”
我明白了!
“你不该用他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我两手捏着一把冷汗,“别这么傻!”
“我才不会呢!”她像一只发情的母狮,虎视眈眈地怒视着我,“哥,我彻底想明白了,我要好好享受人生。不就男人嘛,和谁睡不是睡。来之前,我喝了'苍蝇粉’,想和哥尽情地风花雪月一场。哥,我知道你有嫂子,还有阿秋,你就成全妹妹一次吧!只一次!帮帮我!!”
我知道,“苍蝇粉”是一种源自西班牙的女性催情剂。
我不但不慌张,反而更加镇静。我想帮助亚楠,虽然老虎吃甜无处下爪,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如此优秀的一个女人堕落。
这时,赵五洲从另一个卧室出来,嘻皮笑脸的。
“别看你如花似玉聪明伶俐的,”赵五洲吐了一串烟圈,半眯缝着眼,“你李曦哥可是正人君子。再说,还有你阿秋嫂子候着呢,他哪敢!”
我窝了赵五洲一眼:“没你事,回屋去!”
“凭什么啊!”赵五洲色眯眯地瞟着亚楠,流氓的本性暴露无遗,“好风景是大家的,凭什么只能你李曦一家独享!”
“赵五洲,你放尊重一点,立刻给我滚出去!”我怒不可遏,冲他挥了挥拳头,“滚得越远越好!”
赵五洲叼着烟,嘴角露出流里流气的淫笑。他走过去,拉着亚楠的手放到嘴唇上,瞥着我,声音颤抖地说:
“中国是一个讲民主的国家,历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你问问这个小妹妹,她愿意我走嘛?”
亚楠的眼睛痴痴的,看看我,又看看赵五洲,并不丰满的胸脯被粗鲁的呼吸鼓胀得一起一伏。忽然,她的臀部,像连接轴那样放荡地扭动着;红红的小嘴里,不断地发出母狗交配时的怪叫声。这个在我心里曾是冰清玉洁的女人,顷刻间竟变得那么丑陋、那么龌龊、那么令人不齿。她被催眠了似的,身子倾斜着,倒在了赵五洲的怀抱。
“面包也好,玉米糊糊也罢,吃饱是真理!”赵五洲扔掉烟头,龇露着白牙,像一只饿狼,抱起亚楠,一脚踹开房门,跨进房门,反踹一脚,房门“嘭”的一声,紧紧关闭。
我像自己的妹妹被强暴了一样,悸动的心热血沸腾,恨不能腾空而起,一拳砸烂这个丑陋无比的世界。这一夜,我在两个人禽兽般嚎叫的嘶吼声中度过。我用被子蒙着头,任凭屋外的世界狂风四起、雷电交加,我都双眼紧闭,死死锁住心酸的泪——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不想听到!
后悔……失落,流星一颗接着一颗,划破黑漆而空旷的苍穹,像豺狼般嚎叫着,向中条山的深处……向波光粼粼的盐湖的波涛……坠落……坠落……
一个落魄的男人,一个落水狗一样的懦夫,谈何颜面和尊严!即使迎面飞来羞辱的一脚,我也只有抱头窜鼠的能耐!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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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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