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和林黛玉:相对原宜惜寸阴

·

01在贾府待遇落差巨大

·

书上说史湘云“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以湘云的性格,她绝想不到贾母当初的用意。只是她能感觉到,自从黛玉来了之后,贾母就变了,不那么宠爱自己了,把所有的重视都给了黛玉。爱哥哥也变了,只“爱”林姐姐了。

在贾府,她的待遇落差相当巨大。三十二回贾母见到她来,直接问:

“今儿是住这里,还是回家去?”相当于下了逐客令。

有一次史家里人来接,她眼泪汪汪的不愿意走。宝玉送出来,她悄悄嘱咐宝玉:

“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曾经贾母的掌上明珠,现在都想不起她了,真是可怜见的。

弄到这步田地,其实真怨不得林姐姐,怪只怪她对黛玉的敌意太明显,贾母自然要保护黛玉,对这个不懂事的傻湘云,就懒的管了。

可是这敌意,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人的挑唆!谁在挑唆呢?宝钗和袭人。

·

02 不明是非 亲钗远黛

·

湘云是从小被放养大的,她的秉性,跟宝钗信奉的程朱理学恰恰180度相悖。

可是宝钗并不纠正她,反而对她一直宠溺有加。这反常里,藏着圈套。

“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古代对大家闺秀的娇养,是指良好的教养。最佳状态像贾敏:“何等的金尊玉贵”。娉婷婀娜才是女孩子应有的样子。

湘云是缺人教养,但不等于被苛待,这可是两个概念。对此,深明礼教的薛宝钗最清楚了。(参看史湘云:被宠坏的孩子难成熟

可是三十二回里她嘚巴嘚巴说一大堆,把湘云表述的极为可怜:“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咋听上去,宝姐姐真是暖心啊。细想一下,却逻辑荒谬,漏洞百出——

袭人恰恰是从小伺候湘云的,湘云的家庭地位、生存状态,需要别人来告诉吗?

如果湘云在史家真不如意,袭人早已心知肚明。何况,袭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认清形势的,怎么成了“不会体谅人情?”

然鹅,错的如此离谱,袭人却欣然接受!

至于原因嘛,万能的读者已经知道了后面的情节,知道钗袭的结盟。所以,这里是结盟者的默契——指鹿为马,别有他意。

一边是宝钗无限关爱,一边是袭人向湘云告状说:林姑娘半年不拿针线了,还赌气绞了你做的手工——可以想见,湘云是什么心情。

结果,当然是俘获了一个四处喳喳叫的超级大粉丝。这个脑残粉,和钗袭共同组成小分队,没少散播诋毁黛玉的言论。

湘云爱宝钗爱到了骨头里,怨怒黛玉也是怨到骨头里,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见缝插针的挖苦黛玉,无缘无故的挑衅黛玉,连幻想都用上了(说嫉妒薛宝琴的人只能是黛玉)。

所有这一切,都朝着薛宝钗希望的方向发展。

·

03 终究还是与黛玉同伍

·

日久见人心。

湘云无论怎样挑衅黛玉,黛玉都不与她计较,每次事情一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黛玉还和她照旧亲密。

即便湘云千般万般的偏袒宝姐姐,黛玉顶多冷笑一下,懒的与之理论。

反而是宝姐姐,自从湘云住进蘅芜苑后,她和湘云的互动就变了味,看似说笑中,总有些对湘云的嫌弃、不耐烦。

当票事件后,她们两人就没有正面对话了。

大观园被抄检后,宝钗决定搬家,却没和湘云商量一句,连通知都没有。要知道,此时湘云正跟她住在一起呢!

宝钗把她安排给给李纨,像泼出去一盘水似的,毫不留情。可怜湘云竟最后一个知道。

湘云自以为遇到了比父母还亲的好姐姐,结局却无比尴尬。中秋夜凹晶馆联诗,湘云终于说出闷在心中许久的话:

“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

竟然用了“恨”字,前后反差何其之大!

这个夜晚,湘云又住进了潇湘馆,就像多年前那样,她和黛玉又睡在了一张床上。

这两个姑娘都是孤儿,有同样优秀的出身,同样真挚的性情,同样出众的才华......同样被贾母相中,视为继承和挽救家族命运的人选。

她们有太多的相似,注定,她俩才是同伍之人。

·

04 湘云亏欠黛玉太多

·

林黛玉骨子里,有极高的修养。她从来不说任何人的是非,更不传播任何人的是非。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宝钗、袭人专做差评师、传风筒,甚至也影响了史湘云。

对心怀叵测、虚伪做作的圣母婊,黛玉会嗤之以鼻,因为这种人违反了她的精神信仰,她们的人格不配得到尊敬。

反之,只要是心怀坦荡的人,无论她聪明或愚笨,无论她好言还是坏语,她都能包容接纳,不计前嫌。

竹子作为四君子之一,是中国文人的最爱,几乎一切高尚美好的品质,都可以寄托在竹子身上。整个大观园里,只有潇湘馆的竹子、栊翠庵的梅花,属于四君子之列。

不懂红楼梦的,老说黛玉孤傲,其实不对,梅花才是代表孤傲的,那是妙玉。

竹子的第一寓意,是虚怀若谷。黛玉不仅不小心眼,反而是一众女子中最大度的一个,她对史湘云便是最好的诠释。

贾府复杂的权利斗争,湘云视若无睹,钗袭下劣的人品,湘云混沌不知。她识人好坏,不依人品,不辨是非,只从自己的私利出发——满足她的娇宠任性。

中秋夜联诗,她俩已重归于好,她劝黛玉:

“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像你那么心窄。”

虽是好意,可这话有多无知可笑啊!

黛玉无家可归,无父母做主,连贾母都无力庇护她了。此时经过抄检大观园,贾府遍地哀鸣,王夫人的剑刃已经指向她........这与“厮配得才貌仙郎”的湘云,能一样吗?

越是不经风雨的人,越是自夸海口,对他人的疾苦,轻言讥笑。

面对这又蠢又呆、违背事实的话,黛玉未发一言——

因蠢萌、因美名、因利益、因不知羞耻,而表现出的大度,都不是真大度。只有黛玉这样,对世事一清二楚,身受逆风而不解释,才是真大度啊!

·

05凹晶馆的中秋夜

·

凹晶馆联诗,发生在贾府的最后一个中秋夜。这个特殊的夜晚,尽管明月当空,可是贾府每个人心中都乌云密布。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时,亲戚客套已经无人关注了,没用的面子,也不那么重要了。许多人露出了真面目,还有许多人在考虑出路。

湘云和黛玉这两个客居的人,倒有了片刻安宁。

整个这一回,围绕凹晶馆联诗展开。用这么大篇幅,自然有作者的用意。

这是两个自幼与贾府结下不解之缘的女孩,她们最美的青春时光,留在了大观园。这里有她们的争吵,有她们的浪漫,有她们的成长。

在这艘腐朽之船即将沉没前,作者借最后这点时光,把所有经历过的美好和感伤,用最后的华彩篇章,呈现出来。

这多么像泰坦尼克号沉没时,坚持在甲板上演奏的小提琴手。能在这最后时刻激昂演奏的,才是真正的演奏家!

同理,大观园里曾经那么多“锦心绣口”之人,但内心真正拥有诗情画意的,只有史湘云和林黛玉!(妙玉也是一个)

因为,只有她们两人心底纯净,不染世欲。

诗歌,本是精神世界凝结的珍宝,是人间的奢侈品,会堆砌文辞的人很多,但内心属于诗歌的人,却很少很少。

不懂红楼梦人,总在钗黛之间比来比去,常将两者的诗文才情并列而论。这都是只看表面,不懂实质。

当现实的风雨袭来,宝钗莫说诗词,竟连句人话都没有了。

曾经的知心大姐,如今形同陌路;曾经的“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如今却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缩头保身。

红楼梦是一部富含哲理,需要深度思考的书。所有暂时的繁华,都无甚意义,只有临到最后,你才能看出作者的本意。

在这个悲音浓重的夜晚里,在大观园的一切行将落幕时,才让人们见到这里真正的诗魂。

·

06 寒塘渡鹤影

·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是两人联诗的最后一句,清奇诡谲,被认为是两人各自命运的写照。

不知87版电视红楼梦怎么理解的这句话,让史湘云最后做船妓,在船头撕心裂肺的呼唤她的宝哥哥,那画面残忍的令人看不下去。

这引起很多争议,笔者也不同意。

以史湘云的性格,真要被人强迫的话,早就激愤自尽了。何况,万事都有个因果,湘云实在没有任何沦为妓女的基因。

根据脂砚斋的透露,湘云嫁给了性情豪爽的卫若兰,两人感情较好。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湘云无人“娇养”,像个野小子似的。纵然自由自在,但她毕竟不是真男孩,她总有没着没落的感觉,渴望有个真正的亲人,渴望有自己的家。这是湘云最深的追求。

婚后的她,终于实现了这愿望。但世间容不下完美,这状态转瞬即逝,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她很快就跟丈夫永久分开了。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双星,古代是指牛郎织女星。这就是说,湘云和丈夫后来成了牛郎织女的状态,活生生的不能相见。

高唐云雨,是指楚怀王梦见与巫山神女相会的典故。这是个梦,梦虽浪漫美好,但醒后空留惆怅。所谓“云散高唐”,跟牛郎织女意思差不多。

联诗最后那句“寒塘渡鹤影”,取自苏轼《后赤壁赋》“适有孤鹤,横江东来”。

仙鹤是忠贞之鸟,一生只选一个配偶,如果其中一只不幸离去,剩下的那只就会哀鸣,甚至绝食而去。那么湘云诗意中的孤鹤,不就是云散高唐的悲剧意象吗?

·

07 相对原宜惜寸阴

·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为何两鬓又成霜?”脂砚斋批语说,这句是说宝钗湘云一干人。

“脂正浓,粉正香。”肯定不是指青春容貌,因为任何女子都用脂粉,它暗喻的是婚姻。宝钗和湘云,都嫁给了如意郎君。

但日后宝钗作为弃妇,如坐井底,煎熬生命,便是“鬓成霜”的寓意。湘云的状态跟宝钗一样,只是原因不详。

湘云当初住进蘅芜苑(恨无缘)的雪洞,又被安排给寡妇李纨,原来,一切都是征兆。

她初自认的好姐姐,甘心做她的粉丝,追随她,最后连命运也追随了——所有犯过的错,都有代价啊!

红楼梦里的故事真假参杂,但诗词却最真实的揭示了人物性格、暗示着人物命运。

史湘云的诗词里,就有太多箴语:自是霜娥偏爱冷、幽情欲向嫦娥诉、难寻偶、易断魂、梦也空、溪壑分离......

而在笔者看来,最含深意、最令人动容的,是以下两句:

她写柳絮:“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写菊花:“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空使鹃啼燕妒,咋看上去湘云的命还不错。然而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梦幻一场。

在这残缺不全、坎坷无常的世上,美好灿烂的事物,总是那么短暂。不明事理的傻孩子,在明媚岁月里,却不知珍惜,吵吵闹闹。

到了沉入黑暗里,才懂得前因后果,才体会到世事冷暖,然而那些美好的因缘会聚,却再也回不去了。

多年后,湘云一定会久久怀念跟黛玉同睡的那些夜晚,怀念曾有一个跟自己一样纯净无暇,却比自己更蕙质兰心的女子,曾陪她看鹤赏月,跟她雪芦赛诗。

她,才是自己精神世界的姐姐。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