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往事 | 柳州老街(九):西柴街少年今何在
早晨五点醒来,天光是一片寂静的幽蓝,门外是将散未散的茫茫晨雾。大黄狗已经在床边转了很多回,爪子碰着水泥地,发出清凉的声音。
老人在暗中起身穿衣,药瓶、水杯都摆在床头柜上。扭开一盒绿药膏,涂在被蚊子咬过的大腿上。他的动作窸窸窣窣,只是身体依旧觉得瑟缩。
从解放前到现在,邓佬已经在西柴街住了六七十个年头。如今若非有意,外地人很少会来到这里。偶尔碰上社区街道来下户的小年轻,街里不时有狗蹿出来,发出几声吠叫,这时就能看到邓佬从屋子里钻出来,朝狗叱一声,然后回头对你抱歉地笑一笑。
很难想象,年轻时的邓佬会有一张瘦而孤僻的脸。他长得最像他父亲,一个普通柴贩。在他12岁以前的记忆里,西柴街来来往往的都是这样挑柴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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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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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柳州的西门又称“财门”,实是取“柴”的谐音。西柴街位于城区西面,又与木柴结缘。这条街由原来的西兴街和柴行街合并后得名,西兴街挨近西门城楼的老城墙,柴行街则靠近西门大码头岸边,两条街做的都是柴火生意,只是前者多为砖墙瓦面的整齐房屋,后者则散布着矮小破旧的板皮房。
邓佬一家就住在离西门大码头不远的正街。那些从柳江上游长安、三江富禄、老保口,由侗人用木排运下来的柴火,都在西门大码头集散,大的柴庄供应至小南路的苏杭铺、沙街的平码行,柴商请的桃夫按每百斤一担,凭筹码(盖印竹签)送货上门,每月农历的初二和十六结帐两次,至于小本经营的柴贩,只有自挑或请人挑到大街菜市去卖,一般供应街道小户人家。
记忆中,邓佬的父亲并不属于精壮的男子。天热赤膊时,能清晰地看见他的骨瘦嶙峋,皮肤被晒得黝黑油亮。三伏天里,他起得很早,经常要到晚饭时才回来,脖子上搭着的一条汗巾已经湿透,在傍晚短暂的凉风中才会有一丝快慰。
除了挑柴火,父亲还挑过水,做过木匠、水泥工……他话很少,因为不是会做生意的人,所以只有闷不吭声地干活。偶尔遇上清闲的早晨,他喜欢走到青云路打二两白酒回来,摆一把自己做的靠背藤椅,坐在家门口慢慢喝。
对门的人家姓周,是街上的柴贩之一。邓佬的父亲经常帮他们家挑柴。周家有三个儿子,年长的大儿子身材高挑,邓佬则和二儿子年纪最近、玩的最好。从前,西柴街的下端是大片开阔自在的竹林,他们喜欢跑到竹林里,玩各式样的冒险游戏。
在他们那一批玩伴里,邓佬不是最具有领导力的那一个,但他自己一直都想做到拥有话语权。无论是玩弹弓还是打木板,他都玩的很认真。因为他想赢。
“哎,凭什么我爸就得替你爸挑柴呢?”
一天,邓家和周家的孩子坐在樵家巷子里,老式木门底部会留有一个专供小鸡进出的通道,有些里屋门口还有一个防止鸡狗闯进来的矮木栅。邓佬看着地面,没来由地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
周老二听完抓抓脑袋,茫然地说,可能你爸干那个比较厉害。
周老大埋着头不做声。几年以后,有人自称是武装部队的,找来他家,要他入伍时,他也是这个样子。好像世事中某种早熟的真理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始终表现得顺从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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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让西柴街一行的柴贩最头疼的,莫过于柳州发大水的时候。春夏之交,大雨滂沱,柳江河的河水暴涨,跨过木板房的门槛,覆盖家中地板。大人们既要拆屋,又要搬货,河坎又滑,也没有电灯照明,真是精疲力尽,累得苦不堪言。
但对邓佬当时年纪的孩子,兴奋的情绪依然游离其中。白日,幽暗深邃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次被雨水覆盖;夜里,闪电与雷声交辉相应,床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黑暗之中,恍惚觉得整条西柴街都在水波中摇晃。
至于火灾,要数当年火烧半边城的记忆最深。板皮房烧了又建,石板路塌了又填。日寇入侵柳州前,正街的青石板路因年久陷沉,凹凸不平,行走都变得困难,加之城墙泥土下塌,使得街道越来越窄,街民们便自发捐钱,雇工人翻修过一次。
在当时,要政府拿钱出来为民修路,实属天方夜谭。而西柴街的人们,眼看着水泥工们从河边挖来沙石,将石板撬起垫高、铺设平整,甚至连城基也挖齐了,这的确让人由衷自豪的自力更生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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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佬12岁时进厂工作,那个时候父亲已经不用挑柴火了,许多柴庄也面临关闭。
如今,青云菜市已经占据整片曙光西路,也许会有不少卖菜的小生意人租住处在下一层的西柴街。但邓佬他们曾游戏其中的竹林,已被商住楼或单位宿舍取代,西柴街也只好被挤在一方区域里,显得很是逼仄压抑。
木板房都已全部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的平顶楼房。至于那古老的青石板路,原本仅剩下西门大码头最下面的一段,前几年,政府为方便群众行走与卫生管理,决定用三合土铺平了路面。自此,古旧的石板街也告别了历史,終於成为邓佬童年时期模糊而阔丽的记忆。
柳州的侵蚀感来自于它曾经是酸雨城市,西柴街的侵蚀感来自身处其中的新时代。它本身的粗糙、历史、与高楼大厦对比出的古旧生涯。
老人们住在这里,不存在大范围内物理空间的移动,他们隐匿在越来越无人可对谈的城市中,用余生轨迹体会着生命飞掠的快感。
邓佬开始变得很像他父亲。清晨醒来,翻动日历,涂完绿药膏,沉默地去青云路打二两白酒回来,木藤椅子一坐就是一上午,听着那帮正在放暑假的少年的笑声穿堂而过。
对面的周家二儿子也老了,白大褂底下藏着发福的肚腩。有社区的年轻大学生来走访,邓佬总是要指着对面的周老二笑着讲:“以前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爸给他爸挑柴火!”
周老二还是一样不好意思地挠头,而邓佬的五官,已经和当初那个盯着地面的少年截然不同,好像他早就和从前那个没来由的发问,握手和解了。//
- 参考资料 -
《西柴街忆旧》朱光华
《西柴街》如項喑咤 sina.com
文=小呆兔 | 图=留意 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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