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曾经有镇海寺的漕河
梁东方
镇海寺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一通残碑,残碑被安放在漕河大堤上,俯瞰着干涸的漕河,如同漕河堤坝之内任何一座坟格式。其建制格式与外貌形态都是在为那逝去的寺做越来越遥远的纪念。
残碑上的字迹漶漫,隐约可见修庙镇水的记述。想必当年这漕河之中是有水的,而且水势还不小,还形成过时间不会太短的长期洪水威胁。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寺名了。
想象一下当年的镇海寺,大概率不会直接修建在大堤上,应该是堤坝之外,而庙宇的高点则可能在一处比普通堤坝还要高些的塔上。那座塔一定是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漕河所从来之、所从去之的地方,它高高在上的雄伟姿态里有能给人以信心的崇高力量,让人相信,相信有它在,地面上咆哮的水龙就不会冲决堤坝淹没田地和民居。
现在塔没有了,庙没有了,有的民居也已经高过了堤坝;在自家房顶上甚至窗口,也都可以俯瞰河道了。可惜俯瞰到的是河道而不是河水,漕河里不再有水。因为长期无水,干涸的漕河河道里已经分层种上了庄稼,像是梯田。如果有水来的话,一定会按照顺序,先淹没河道底部的那一层,水再大了才会淹没第二层,然后才会危及第三层……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土地利用的最大效用。而实际上很多年了,一年四季,漕河都没有水;它几乎永远是干涸的了。镇海寺所镇的那个海似的漕河,只能历史深处遥远的回忆了。
沿着河道穿过横跨漕河的高速公路桥,走过桥下坎坷的泥土地面,隆隆不绝的车声始终在头顶轰鸣着奏响,奏响这个时代的节奏和分贝;奔腾的河水,静静流淌的河水,抑或迅猛上涨的河水,就这样已经变成了轰鸣着的双向车辆之河。它无分昼夜,永不断绝,除非有疫情发生。
桥所横跨的是没有水的河,是河的空壳,这在北方已经是常态;为的是它偶然有水的那一下,或者是未来重新有水的某种可能。然而华北平原上的干涸绝不仅仅是表面所显示的地表干旱,而是深层地下水下降以后的彻底干旱。现在,又经过了一个冬天没有像样的雪就到了春天,再次形成了冬春连旱。
沿着隐约已经有绿色的小草冒头的大堤走,漕河两岸的村庄都匍匐在荒草衰烟的干涸中;所谓“烟”已经不是炊烟,而是含混的雾霾。这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河道视野里绵延不尽的荒芜感,如果看不见河道的话,如果视野只是局限在平原上的话,平整的麦田和横平竖直的苗圃还能给人以正常的甚至依旧正常的印象。
早春时节,堤坝上的茅草和茅草间的小路还是冬天的模样,随着弯曲的河道伸展向迷蒙的远方。这种类似荒野上的草径景象,是漕河依然能给人们提供的诸多田地之用之外的一种审美的可能性。作为平原上已经非常罕见的地理存在,干涸的河道也是河道,也是大的地理脉络,是在人类耕种、建设和道路使用土地之余仅有的一带自然风貌的存在之处。它或者荒凉,但是却还天然,是大自然留下的一道遗痕。如果搞徒步运动的话,沿着这样的河堤走下去,依然可以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们的一种有浪漫想象的行为。向东可以走到白洋淀,向西可以走到太行山。漕河像华北平原上每一条东西向的河流一样,都有着大致一致的方向和无河不干的命运;沿着河道走下去就会深深地进入到这种命运的遗迹中去。
好在春天已经逐渐到来,河道里最上层的麦田也已经返青,又一次如期显现出了鲜明的生机。大地在一次次的的被损害与自我修复之间,一年一年地重复着春天的生机再至;在生命的弦绷紧了又绷紧的这一刻,希望它能再坚持下去,更希望人类对于大地的索取终于有所缓解。
沿着河道走出去很远,返回的时候走的堤坝外面。堤坝外面的苗圃里,有成群的绵羊走过,看护羊群的德国黑贝非常负责任地在周围巡视着,不允许任何一只羊太落后或者太靠前。黑贝和羊们的关系是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但是分明已经有了一种物种之间的融洽。只要没有犯规,黑贝是不会无端欺负羊的,羊也对黑贝的存在完全接纳。隐约可以看见牧羊人远远地坐在林子里刷着手机,根本就不看一眼不断望向他、想在他这里获得下一步指令的黑贝。
刚刚解除了防疫卡口限制的村道逶迤在平原上,经过村庄的时候可能会变得非常狭窄;出了村子就重新畅通起来。与宽阔的高速引线相连的部分居然还是颠簸的土路,这些条件都凑成了漕河这一段的岸边得以保持既有风貌。没有铺上水泥底儿再买水蓄积起来,在公路桥两侧形成所谓的景观河道,以让大桥上一掠而过的外来观感“不错”起来。这样偶尔下雨的时候,雨水还是可以自然渗透乃至流淌的,还能时时提醒所有看到干涸的河道的人,明白这条河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