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那条小路、小河》
我家门前那条小路、小河
我家门前是条小路,小路名叫汲水弄,小路旁边有条小河,小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就以路取名汲水河。
在我的记忆中,绍兴城内的每一条小河几乎都没有名字,因为河太多了,凡有路的地方,十有八九有河,只要说起路,也就想到河,所以河名似乎就不需要了。例如我家附近除汲水弄外,还有覆盆桥河沿、仰盆桥河沿、目莲桥河沿、缪家桥河沿、东咸欢河沿、西咸欢河沿、糕店弄、……等,路边上都有河。
汲水弄南北走向,南面通南街(文革中南街改名为延安路至今),我读初中(绍兴市第二初级中学,原承天中学)、高中(绍兴市第二中学,即稽山中学)时,就从此方向出去上学。汲水弄北面通鲁迅路,我们到市中心大街(解放路)、汽车站、火车站、轮船码头均经由此。
解放初,没有以鲁迅路命名之前,从让檐街开始,自西向东,依次叫都昌坊口、覆盆桥河沿、禹迹寺前、目莲巷口、东郭门头、东郭门外。自东向西依次叫秋官第、大云桥、水沟营、黄泥桥、拜皇桥、水偏门。水沟营住着傅炳钧、何彩燕同学,拜皇桥河沿住着万玲正同学。
值得一提的是让檐街,据老人门说,靠近都昌坊口南北向的这一段路原来很窄,两侧屋檐对着屋檐,抬头只能见天一线,后来两侧人家各自后退,让出屋檐,因此形成了一条在当时来讲比较宽的路,取名让檐街。让檐街解放后改名新建路,是绍兴最早铺上柏油的道路之一(据说当时为了纪念鲁迅逝世20周年,因有外宾来访而特加妆点)。新建路是除解放路以外,唯一一条贯通城南到城北的道路。鲁迅先生笔下的土谷祠、长庆寺就在塔子桥旁,都分列马路两旁。
汲水弄差不多以我家为界,往南原叫仰盆桥河沿,我家大门门牌号码是仰盆桥河沿1号,往北叫汲水弄,我家后门门牌号码是汲水弄12号。后来仰盆桥河沿取消,整条小路就统称汲水弄了。
汲水弄是一条长仅百余公尺,宽不到2公尺,用石板铺成的路,靠近东侧屋檐下面还留有20、30公分宽的泥地,当然行人万不得已是不会踏上泥地的。所谓万不得己指的是,如果迎面走来一个挑担的人必须得让,礼让的君子就要踏到泥地上去了。记忆中挑担的人还是很多的,例如走街串巷叫卖的小販,用手艺挣钱的补碗匠、补锅匠、修鞋匠、磨刀匠、修锁、铰链的铜匠、……。不仅仅是做买卖的,为了生计,私人负重有时也会挑担,我就曾经挑着铺盖远走他方。虽说船是自给自足时代绍兴的主要交通运输工具,在汲水河中也有不少大船小船来回穿梭,但不可能家家都有船,所以挑担还是十分常见的。
汲水弄虽然很窄,但是一条便捷的通道,有很多过路人行走,连城南静修庵的尼姑上街也借道走汲水弄。特别是六月夏天的上午,太阳被位于东侧的房屋遮挡,小路十分荫凉。
汲水河静悄悄地倚在汲水弄的西侧,我如果把汲水河称为母亲河,可能会被人嘲笑为没文化,只有长江、黄河那样的大江大河才可以称为母亲河,汲水河配吗?确实不配。但是汲水河确实与我们休戚与共,生活中不能须臾分离。
差不多每两三家就有一个踏道头(绍兴人称河埠头为踏道头),那是从路面走向河面的台阶式通道。家家在踏道头淘米、洗菜、洗衣服,甚至洗马桶(洗马桶有专用的屎踏道头),尽管清浊分清,但仍然都是在汲水河里,霍乱、伤寒等传染病流行就可想而知了。那时候绍兴没有自来水,居民用下雨时的檐头水接存起来,做饮用水,我家天井里就有几只大七石缸贮存水,每当夏天,贮存的天落水用光时,就赶清早从汲水河中汲几桶水,用明矾澄清一下,作为饮用水的补充。但我家没有饮用过汲水河中的水,记得万不得已时,付钱请人到城河里挑水。
汲水河中的小船给我们运来蔬菜、水果、鱼、虾、螺蛳,烧饭用的柴草,也从汲水河中运来,甚至排出的粪尿,也要从汲水河中运到乡下作肥料。当时家家有粪缸临时贮存粪尿,适时卖给农民,街头巷尾常可听到“换料呵”的呼唤声。
汲水河并不宽,也就3、4公尺。记忆中,汲水河每年要发3、4次大水,桃花开花时的桃花大水,黄梅成熟时的黄梅大水,秋天桂花开时的桂花大水,还有一次不定时,那就是台风带来的暴雨形成的大水。每当这时候,小河不再平静,涨满了混浊的水,飞快地自南向北奔流而去,但水从不满溢泛出河沿,只没到踏道头的最高一级台阶,也就是离开路面约20公分左右。但1956年那场台风是个例外,8月1日那天,河水没到与路面平,部分泛上了河岸,但没有影响通行。
除发大水的时候外,汲水河十分安静,总保持约1公尺深的水位,水面如镜,清彻见底,可见青青的水草,水草上附着成串晶莹的鱼卵,魚在啄食水草,虾儿爬在水草丛中,螺蛳吸附在石坎上。每年春天我们都会看到一群群刚出生的小魚,只有米粒那样大,头大尾巴小,嵌着两只乌黑的眼睛,过不了几天就长成指甲那样大,仍然是成群的,再过一段时间,成群的魚不见了,到了秋天就会长成手掌那么大,我们叫老板鲫鱼,可以捕来当菜吃了。
汲水河是我小时候的乐园,我们用虾箐赶鱼,用苍蝇钓浮在水面的产条魚,用蚯蚓钓石缝中的虾,摸螺蛳最容易,5分钟就可以摸一大碗。有时我们用一只竹篮,用绳索系上,里面放点饭粒,沉在水中,不久里面就会有鱼,篮拉出水面时,里面的魚就被俘获了,当然用这种方法抓获的都是小鱼,可当猫食,人不会去食用的。
汲水河中的鱼种类不少,有鲫鱼、产条鱼、烂眼旁皮鱼、玉鳝汀、赖吐步,还有泥鳅、黄鳝,蟹也有,分石蟹、湖蟹,但比较少见,在踏道头还有一种黑白、黄白相间的美丽小鱼,背上有尖利的刺,叫做汪桑(杭州人叫汪刺儿)。这种鱼抓不住,也不敢抓,烧汤吃是十分鲜美的。发大水时,大人们看到冒细泡的地方撒下网去能抓到5、6斤,甚至拾来斤的鲤鱼,在河中密集的小黄鳁旁边持魚叉守候,下面的乌鳢鱼妈妈浮上来透气时就难逃厄运了。
但是汲水河中,青魚、草魚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河中还有一种特别的生物水蛇,大人说无毒,见到这种阴森的冷血动物,我们总是逃避。还有一种状如蜘蛛,可以用脚点在水面飞快地滑行,我们叫水瘪虫。
夏日的晚上,我们在河边乘凉,清风徐徐,螢火虫拖着曵光在河面上穿梭,纺织娘在草丛中鸣叫,燃起一堆白天抜下来晒干的青草,做成“蚊烟堆”,烟雾缭绕,用来驱赶蚊子。
我们听老人讲那过去的故事,主角有王羲之、徐文长,也有朱买臣,……。大人也讲鬼、僵屍,以及鬼“讨替代”的故事。毎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很害怕,只好一声不响地猫在大人身边,又想听,又害怕听,不敢一个人回去睡觉。大人就依此教育我们有跌煞鬼讨替代,走路要小心,有河舍鬼讨替代,不要到河边玩水。
有时还会请来艺人唱莲花落,记得有《章如庵》、《何文秀》、《珍珠塔》、……。一出故事要连续唱好多天才能唱完。
我家门前的汲水弄肯定十分古老,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开采下来的石材拿去铺路,表面肯定粗糙,但是到了我生活那个年代,石板路面已经磨得十分光滑,光滑到沾上水时会滑倒人。这是由于经过千百年走路人鞋底、脚底的打磨,将其磨光滑了。
为什么说除鞋底外,还有脚底的打磨?那时候穷人舍不得穿鞋,都打赤脚。除冬天外,在不到学校读书的日子,我就打赤脚,加入过用脚底板打磨路面大军的行列。说来不可思议,但是事实。小时候我对“滴水穿石”这个成语没有多加注意,以为如同“铁杵磨针”的成语一样,只是教育、激励人们持之以恒、刻苦努力的说教,世界上那会有这样的呆子,拿一根铁棒去磨成针。但是自从我发现,我家天井里的一块界沿石,真的被檐头水滴穿成一个规则的小洞后,我信了这个持之以恒、以柔克刚的道理。这是我国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标志,试想一个才建国几百年的国家(例如美利坚),那里能想出这样的成语典故。
还有一事可以佐证汲水弄的古老,门前的石板路尽管十分光滑,但是凹凸不平,凹凸不平到这条路上没有人骑自行车,如果在修路之初就人工将其磨光,不会磨成如此凹凸不平,在那个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的时代,连凿平都不想去做,会把路面去磨光吗?!
汲水弄为啥古老,还与历史上一个名人朱买臣有关。
据汉书记载,朱买臣系吴人,是一个穷困的书生,靠割草砍柴挑到市上卖了谋生。妻崔氏开始与其贫困相守,最后离去,嫁了一个木匠。朱买臣后来因向汉武帝上平东越国策而官封会稽太守。妻闻朱买臣富贵后,羞愤自杀。
但是从老人口口相传下来,我听到的有关朱买臣的民间传说却是这样的:西汉武帝时,会稽郡住着一个贫苦的读书人,名叫朱买臣。朱买臣为人老实厚道,每日苦读诗书,但运气不佳,屡屡应试受挫。他以上山砍柴谋生,经常一边漫不经心地砍柴,一边读书,旁若无人地大声吟唱。挑着柴担走路时,仍吟诵诗书不绝于口,受到路人的嘲笑奚落。他的妻子崔氏多年以来,跟着丈夫过着清苦的生活,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从心底里看不起丈夫那副穷酸的样子。朱买臣却笑着对她说:“你别看我是个穷鬼,算命的说我六十岁当富贵。”
朱买臣60岁生日那天,崔氏想起米桶里还有一点点米,准备拿来熬粥吃。不料打开米桶盖,只见一窩蜂蜂拥而出。崔氏大哭大闹起来,对朱买臣说:“你说60当富贵,今天你60岁生日,米都变成了蜂,粥都吃不成,还当什么富贵。”绝望的崔氏再也无法忍受,坚决要求与朱买臣离婚,朱买臣开始还恳求崔氏不要离开他,后见崔氏态度坚决,只好写了休书,交给崔氏。崔氏拿了休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见那一窝蜂并不飞走,绕着朱买臣头上盘旋,也不叮人,朱买臣见状发了狠心,对蜂说:“如果我朱买臣真能60当富贵,你们给我出去咬人,越咬得厉害越好。”话刚说完,一窝蜂就飞到大街上,见一个人咬一个人,死了很多人,无人能治。朝庭贴出皇榜,说谁能收伏这窝蜂,官封平肩王。朱买臣上前揭了皇榜,手一挥,这一窩蜂又全部飞回到米桶内变成了米。
朱买臣富贵后,荣归故里会稽。而那崔氏颇有姿色,与朱买臣离婚后,嫁了一个石匠。自从娶了崔氏后,原来手乧精湛的石匠,却是凿龙象蛇,凿凤象鸡,石匠大骂崔氏是扫帚星,将崔氏逐出家门。崔氏只好沿街乞讨为生。
当知道朱买臣富贵后,崔氏十分后悔,见人就唠叨说:“朱买臣果真60当富贵了,”但是没有人同情她、理睬她,她已近于疯癫了。一天,在绍兴城内都昌坊口(今鲁迅路鲁迅纪念馆前位置),崔氏听说朱买臣即将路过此地,她就早早地去等候他的到来。她在弄内、桥上不时来回张望马是否到来,因而后人称此弄叫张马弄,此桥叫张马桥(张马弄、张马桥现位于鲁迅纪念馆斜对面),当望见朱买臣骑着高头大马,行锣喝道来到的时候,崔氏蓬头垢面,赤着双足,跳到路中央,拉住马头,要求复合回归。朱买臣见状,低头一思,也不拒绝:“马前泼水,马后接水,如能做到,同意复合”。傻乎乎的崔氏居然同意了。她就在汲水河里汲了一桶水,这条河边路因此就叫汲水弄,在汲水时,崔氏抬起头饱含深情地望了一眼前夫朱买臣,于是这条小河上的一座小桥就名叫望郎桥(望郎桥为单跨石梁桥,其中一条石梁、一边石扶栏早年倾塌,残留部分成为仅带一侧石扶栏的独木桥,当地人俗称“破桥”。1960年代中,汲水河被无端填埋时,该桥被拆除)。崔氏在马前覆盆将水泼出,急忙拿着仰天的盆子,奔向马后接水,自然无法将水承接起来,于是给后人留下了“马前泼水,马后接水”、“覆水难收”的典故。朱买臣见状,跃马扬鞭,绝尘而去。崔氏瘫软在地上。汲水弄与现在鲁迅路交叉口的一座桥因此就名叫覆盆桥,汲水弄与南街交叉口的一座桥因此就名叫仰盆桥。
覆盆桥在绍兴数以千万计的桥梁中,,本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桥,,但由于它的旁边有座周家老台门和寿老先生的三味书屋,与鲁迅切切相关,因而这座桥的桥名就永不会被湮灭了。
民间故事只是传说,但与王羲之笔飞弄、画马桥、题扇桥一样,朱买臣在绍兴城内也留下了与之相关的地名,几千年流传下来,应该说有事实的影子在里面。李白写过《妾薄诗》:“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与此有关。明传奇《烂柯山》,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漁樵记》、《负薪记》中对这故事也有所演绎。当代上海昆剧团上演过《烂柯山》、江苏昆剧团上演过《朱买臣休妻》,评剧、二人转等剧种也有类似节目。
有关朱买臣的传说发生在西汉,比东晋王羲之的传说早约500年,应该也有历史文物的保存价值,为什么没有象书圣故里一样有名?!我想大概是朱买臣人品并不好,他只在官场争斗中出现过,用计谋,揭隐私,逼迫西汉名臣御史大夫、廷尉张汤自杀,而后被汉武帝诛杀,没有给后人留下一丁点政治、历史、文化艺术方面的遗产。
汲水弄、汲水河都十分古老,可能汲水河比汲水弄更古老。我有个没有事实依据的猜想,当然无法考证,可能在那远古时代,大禹治水时,就开挖成功了这条河,后来的朝代,在绍兴城形成时,倚河建起了房屋,规范了这条小河。如果真是这样,我叫它汲水河是不妥当了。
我的这种猜想并不是绝对没有根据的瞎想,因为一九六一年,此河曾被政府填埋成了路,但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使汲水弄成了汪洋,人们才认识到这条小河还有一个重要功能——泄洪,从会稽山上下来的洪水,有一部分分流经由此河流向三江闸,排入大海。于是重新开挖,还原了原样的河。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钱资助,整治了包括此河在内的绍兴古河道,在改革开放后,绍兴修建中兴路时,汲水弄及它旁边的小河,也因此得以保留。并且在鲁迅这棵大树庇荫下,绍兴还将沿鲁迅路河——汲水弄河打造一条河道管理示范带。
我想,象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是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峉,生无名,死无声。但汲水弄及它旁边的小河将会流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