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与柔情
树是有性别的,松树、柏树是男性,杨树、柳树是女性。有趣的是,凡属女性的树,都容易栽活。就像女人,她们因为具有韧性,所以活得比男人长寿。
小时候唱过一首流行歌, 叫做《樱桃好吃树难栽》。其实这首歌违反了常识。我不清楚歌词作者的家乡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反正在我的老家陕南,樱桃树是极易栽活的。只要天气正常,将樱桃树苗插进地里,水也不用浇,几年后的春天,它便抖一身樱红灿烂!
而最容易栽的是柳树,无论直柳还是垂柳。我家乡的一河两岸,生长着许多直柳。那时我们小,不懂得环保,不知道疼爱树,常拿刀子砍树,甩石头以树做靶子砸树。但是柳树的脾气很好,无论你怎么欺负它,它依旧将青枝绿叶奉献给你。可惜如今,家乡的河人工改道了,已难见到柳树了。要知道,柳树是多么容易栽活啊!你扳断一根树枝,拿刀剁成几截,随便地里一插,它就神奇地活了!故而柳树又称绿化树。
直柳是很好看的,当然因为它是女性的树,只是性子有点儿倔,直直地往上长。比较起来,最赏心悦目的还算垂柳,这种树的妩媚婉约,令人迷醉晕眩,令人柔情万种,令人会不由自主地放弃某种坚守了很久的原则立场。我的一位朋友,曾在一株垂柳下与另一个商人谈生意签合同,结果亏了五十万元。后来他灵醒了,说:都是柳树害的!
我十六岁第一次离家远行,最难忘的是看见了垂柳。虽然过去,也在古典小说的插图里见过它,可是一旦见了真实的垂柳,心里仍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突如其来的惊讶。如果男人也有另一种惊艳,那么我第一次看见垂柳,就是我的惊艳了。如果法律规定,男人必须须娶一种树为妻, 那我会毫不含糊地选择垂柳!
垂柳是怎么来的?大地上何以生长出如此的迷离风致?就此问题,我去请教我的中学老师。“啊,这个嘛,”老师说,“简单得很,你只要把直柳倒着栽,长出来的就是垂柳。”就照老师说的那样,我倒栽了几截直柳。可是长大后,它依旧是直柳!原来直柳是直柳,垂柳是垂柳。老师原本不懂的,但是为了在学生面前保全面子,居然就胡说一气, 尽管胡说得很浪漫,很有想象力。
《水浒传》里,写鲁智深醉酒后“倒拔绿杨柳”,这“绿杨柳”又是哪一一个品种呢?画家们在画这一场景时, “绿杨柳”是各不相同的,有的是直柳,有的是垂柳,有的干脆是杨树。这无所谓谁对谁错。直柳、垂柳,以及杨树,固然各是各的风貌,但在古典诗文中,这三种树经常是通用的,有时杨作柳,有时柳为杨。你就是学问再大,要搞清某句诗中的杨或柳究竟指哪一种树, 也照旧得费功夫考究一番。比如王维的名句“客舍青青柳色新(又作杨柳春)”,其中的杨柳究竟指那种树呢? 一时说不清。
正如唐诗中不可缺少月亮与酒一样,要是从宋词中抽取杨柳,那么宋词的魅力也将大为减弱。柳,特别是垂柳(又作垂杨), 它总是让我们想到“温暖与柔情”、“和平与幸福”。尽管我们经常把“幸福”一词挂在嘴边,尽管“幸福”一词经常是一种幻觉,可是毕竟,有幻觉的人生怎么说也比没幻觉的人生好一点罢 。
(作者简介:方英文,陕西镇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毛笔写作,书文双美;风格峻拔,讥诮抒情。有各类作品五百万字,以三部长篇小说《落红》(获首届柳青文学奖)《后花园》(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群山绝响》最具影响,不断再版与加印,奠定其文坛地位。散文亦广受读者喜爱,代表作有《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