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28)杨花似雪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28、杨花似雪
庄一鹤将梦羽的那些信还给潇儿的时候,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沉重。
是潇儿到宾馆里来找的他。
潇儿说:“我到梦羽那里去,顺路来坐坐。不打扰你写作吧?”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一堆信件,理了理,装进一只袋子里,像交还一个婴儿似的交给了她:“呶,完璧归赵。”
潇儿从他手里将那一包信件默默地接了过去,放在一边,却什么都没有问他。她看见案头上搁着的那支紫箫,便信手拿了来,斜倚在窗前,抚弄着。
“潇儿,你怎么不问我点什么吗?”他说。
“还问什么呀,一切不都在你眼睛里了吗?”
是的,她说对了,他在看过这些信之后,不但对梦羽有了深一步的理解,更有了一种类似于宗教情感式的感动。潇儿一定从他眼里看出了这些……
潇儿又告诉他,在梦羽很小的时候,他就成了宗教裁判所里一个小小的囚徒。
小梦羽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种惊愕的眼神和战战兢兢的表情,谁若是摸摸他的小脑袋瓜,他甚至会冷不丁挤出一声尖叫,像一只受惊的小耗子。映射在这个孩子眼里的世界是倒置的,人群错乱、浑浊、莫名其妙,他眼里的大人世界完全不可理喻。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中的一部分人天生地对另一部分人拥有绝对的权利,想把另外那部分人怎么着就怎么着;而另一部分人则必须无条件服从,接受从谩骂到暴力的一切,在自己同类面前形同羔羊,仿佛天生就该习惯逆来顺受。羔羊和狼群竟生活在同一个群落里,羔羊和狼群天天用了语言来交谈,用了牙齿来厮咬,用了眼神来仇恨,区别他们的方法再简单不过了:呵斥和毒打象征着绝对的权利,而哭泣和忍耐则表示着卑下和服从。
小梦羽弄不懂人跟人为什么竟会有天地的差别,这差别仿佛不是他们自己本身造成的,而是超乎于他们之上的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的。虽然这些应属同类的人们共同生活在一块蓝天之下,虽然这些人无论谁每天都得吃饭,都得睡觉,但却竟有这般天壤之别!可怜的羔羊们,什么也没有,世界属于他们的,只有恐惧。而属于那些狼群里的狼的,说到底,也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残暴。
小梦羽想不通他眼前的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使告诉了他,他也不会理解的。阴冷、潮湿、暴力,役使牲口般的呵斥、极度营养不良、惊悸恫吓、从小体弱多病。这一切如阴影似的相随着小孩。他在蒙昧未开时,就已成了时代的牺牲品。
那个时候的小梦羽仿佛被人们遗忘了,在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小梦羽都一个人呆在那个孤独的世界里。他甚至可以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非说话不可,也尽量将语言的表达降低至最为俭省,能用一个单音字来表达意思,就决肯不用一个单词。比如,他只说“是”或者“不是”,这已很奢侈了。假如能用含混的、无意义的一声发声来表达他的意思,他甚至不说一个单字。
小梦羽像个土猴儿似的,常常独自一个人呆在莫高窟的某一处没有人去的荒地上,沉在他自己的幻想之中。嘴里发出嘘嘘嘘,叽叽叽、噫噫噫、唿唿唿的声音,都是些单音词,连不成最简单的句子,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偷听两只蟋蟀草丛里的对话,全神灌注。再不,就坐在三危山上,呆呆地一坐便是好几个小时,望着那说红不红,说黄不黄的夕阳一点点地沉落、冷却,如一只过期的蛋黄,消溶在茫茫的天边,沉沦在厚厚的暮云之中……
幸好后来小梦羽被送到了敕勒川,送到了他奶奶那里。
再后来,小孩见到了那个疯喇嘛……
潇儿说着,忍不住扭过头去,转脸望向窗外。
一阵清风吹过,九层楼上的风铃声响听得很清楚了。
他望着她娉婷的背影,心里顿生出无法抑制的悲悯之情。他很想问问她,将拿这些信如何办?但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令他惊讶的是,当潇儿回过头来时,那双眸子竟清澈如水了。
“庄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让你看了这些信之后吧,我心里反倒好像突然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似的。”
“那为什么?”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用纤长的手指抚弄着那支碧薇留下的紫箫,她的姿势很美,像一幅真正的东方风情的油画。
潇儿的目光投向窗外:“你来瞧,像是下雪一样!”
他走到窗前去。
“是杨花吧?”她说。
窗外果然是杨花,纷纷扬扬,满天飞絮飘飘。一片杨花从窗户里飘进来,轻沾在潇儿蓬松的头发上了。
她放下箫:“出去走走吧?”
于是,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在漫天飞舞的杨花里了。
前面不远的道路上,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开过去了,那是司徒列夫的车。
他说:“那位司徒列夫似乎追你追得很紧?”
潇儿一声苦笑:“他还要我跟他去日本定居呢。”
“你跟他去吗?”
潇儿一伸手,拂开一片飞扑向额头的杨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她的回答正是他内心所希冀的。
前面不远便是司徒雨轩的别墅。恍惚间,仿佛有个苍老的身影从书房的窗户里闪了一下……
她说:“司徒先生跟司徒列夫最近几乎闹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了呢。”
他说:“我怎么看他们都不像一对父子,倒像一对冤家似的。”
潇儿叹说:“是啊,在司徒先生眼里,司徒列夫就像是个入室的强盗。而司徒列夫又巴不得司徒先生早点死掉才好。其实,司徒列夫能去日本发展,混到今天这地步,大半依仗了司徒先生的关系和影响。如今却这样薄情……司徒列夫跟别人说,司徒先生一直像防贼一样地防着他。”
他说:“我倒是很看不懂司徒先生跟梦羽之间的关系呢,那天,我亲眼见梦羽指着司徒的鼻子大骂。”
潇儿说:“当初要不是司徒,梦羽进不了敦煌研究院。司徒是非常欣赏梦羽的。而梦羽呢,又差不多把司徒先生当作父亲看待。不过……”
“什么?”
“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恨司徒先生。”
“为什么?”
“他常常让我不由地联想到一个还魂的鬼。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正是司徒身上那股子说不出来的古怪和冷僻,加重了梦羽的精神崩溃……”
“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司徒对梦羽那般宽容?甚至能忍受梦羽对他那样无礼?这里面是否还包含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什么呢?”
“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好不?太让人郁闷了。还是说说你那小说吧,你那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他沮丧地摇头:“还说什么啊,写作灵感都快枯竭了。”
“是吗?一个能全身心投入爱的人,似乎不该说这种话的哦。”
他忽然对她这话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感激。
潇儿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庄兄,也不知怎搞的,这两天,我这眼皮总是跳得很厉害,真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情呢。”
“哪只眼跳?”他问。
“右眼。”
“能有什么事呢?”他喃喃。
“这几天,梦羽的心情很糟,我想我得去看看他了。”她说。
“要我陪你去不?”他问。
她怔怔地想了想:“不,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些。”
一阵沉默……
她忽然转身直视着他的目光:“庄兄,你会很快离开敦煌吗?”
“我说不上……”
潇儿微微地眯缝起眼睛,抬头望着无数飘旋于头顶的杨花,神态充分舒展开来了。
“那么回头见?”她说。
“回见。”
她轻盈地走出几步,忽然转身冲他一笑:“庄兄,我还想和你喝酒呢,那种醉了的感觉,真好……”
他凝望着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心想:这是一张多么动人的面孔啊,无论何时,你都能从众多的人群中一眼认出这张美丽的面孔来,并为之悄然感动。此刻,他真想对她倾诉一点什么。他忽然忍不住一阵冲动……
莫高窟杨花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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