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13）天下第一窟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13、天下第一窟
庄一鹤很快便迷醉于莫高窟的神秘的韵律之中了。
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打算索性在莫高窟埋头写作一阵儿。早在若干年前，他就想写一部关于敦煌的小说，并决意将莫高窟的开山之人，那位法号叫乐樽的僧人，作为这部作品的主人公。他甚至连小说的书名都想好了——《东方诱惑》。
他在漫漫黄沙之上踱步时，脑子里常常充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乐舞，各种各样的伎乐天、维摩诘、一幅幅讲经图……让他无法想像的是：在这漫漫黄沙包围的野地里，怎么会产生出莫高窟这般灿烂的奇迹？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怎能开放出如此璀璨艳丽的艺术奇葩？仿佛世界上最绚丽的色彩、最完美的造型，最动人的传说，一下子全都集中在这里了！东方的博大包容，东方雍容大度，东方的智慧，东方的辉煌，只有在亚细亚苦难的燧石之上，才能碰撞出神秘而富有灵性的灿烂火花！
在敦煌面前，你只有一种结局，那便是被那惊艳的大美所窒息，就如在城市的灰色水泥森林里被欲望窒息一样。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竟然变成了一个小沙弥。
他看见自己正悬在一架蜈蚣梯上酣睡着，样子活像草叶上的一只螳螂。忽听有人喊:呔！还不快快下来见过大画师!
小沙弥悚然醒来，看清了穿着袈裟的师傅和师傅身边那男子，那男子模样清瘦，面相高雅，目光如炬，白面长身。搭眼一瞅，就不像凡人。师傅对那人说:从今日起，老纳便指派这小沙弥伺候大画师了。他有何怠慢之处，尽可对贫僧讲来。
师傅要安排那大画师在一间幽静的僧房里歇息，大画师却不肯，说什么也要住到北面的洞里去。沿着三危山麓，除了从南头逶迤地排过来的许多诸神们住着的巨大洞窟之外，在北面的山麓还陆续地开凿了一些专供画工们住宿的洞窟，那些洞窟比耗子洞大不多少去，也就仅容一人起居。窟里有个小小佛龛，佛龛里供奉着一只小泥佛，一盏桐油灯盏儿就搁在那佛龛前面的土台上。睡觉简单得很，将一抱干芦苇往地上一铺，和衣倒头一卧便是。当然，这种洞窟也有大小之分。师傅特意腾出了一间可住四个画工的的洞窟，安顿下了这位性格怪僻的大画师。
大画师来到的当日，天色其实已不早，但大画师却执意要去先看看那“天下第一窟”里的壁画。那洞窟是乐樽和尚在敦煌城里花了缘，在这三危山下开凿出的第一个开山之窟。平常这洞窟总锁着，钥匙由师傅亲自掌管，除非逢到阴历四月八佛诞日，才会开窟三日。
师傅亲自陪了大画师到那洞窟里去参观。小沙弥小心翼翼紧随于大画师身后。当师傅用一只黄铜的钥匙咔嗒一声开启了那深闭着的窟门时，大画师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无痰的咳嗽。那个时候已近日落时分，师傅吩咐小沙弥去拿了一面大镜子来，将外头的光线反射一点到洞里，这样，洞窟里就会亮一点。
这“天下第一窟”里，从底到顶的壁画上，都是云里雾里缥缥缈缈的神仙，最大的一尊神仙，乃是手拈天莲花的观世音菩萨。若立在那画儿前看得久了，那菩萨便仿佛眨眼间就要从墙上飘飘地走下来似的！壁画里还有许多奏乐的神仙，都是绝色的女人，有的低首回眸，有的漾着一丝醉意……遗憾的是，当初画这些壁画的画师，竟连姓名都没传下来，是无名氏。
此后，大画师便闭门不出了。他在面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凝神运思，但一连数日过去了，大画师面对的，仍还是那张雪白的宣纸……
到了日落黄昏，大画师便出来，在那开山之窟下的细长甬道上不断地徘徊着了。散落在沙地上的脚印凌乱错杂，在黄昏烁金般的余辉里，大画师会偶尔抬一下头，朝那紧锁着的天下第一窟投去深深一瞥……
大画师第二次参观那洞窟，竟一个人在那洞窟里整整关了一天。师傅命小沙弥在洞窟门口守着，一步不得离开。直到玉兔东升，大画师才趔趔趄趄从洞窟里摇晃出来，浑身像被抽了筋似的，刚爬下蜈蚣梯，便像只布袋似的，一头栽倒在地上！还是小沙弥和师傅将虚弱不堪的大画师搀回住处去的……
之后的几天里，大画师的神情越见恍惚。一喝了酒，便双颊飞红，神采飞扬，眉宇间一片辉光；一旦醒酒之后，却又变得双眉紧锁，长时间地茫然凝神了。小沙弥从他屋里提出的饭笼里，剩下的饭菜也越来越多。师傅却认为，大画师身上显示出来的种种异常，乃是神灵附体的症候。不疯魔不成活，如若没有神灵附体，神画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好的。
这天，大画师醉意朦胧地命令小沙弥把香炉里的三柱黄香点起，又命小沙弥即刻研墨铺纸。大画师拿了一把银酒壶儿，咕嘟咕嘟地连喝了几口烈酒，立刻酒气逼人了。他舒卷了袖筒，拿起一支画笔来，饱蘸了五色之墨，忽然绝叫一声，便只顾埋头往那宣纸上一气不停地铺泻着了，这里一点淡色，那里一沱浓墨，这里飞旋一笔，那儿勾勒一笔。乍一看，全不连贯，似根本没有一个规矩，如同鬼画符一般，但眨眼之间，那画面便连成了浑然的一体，一个美艳绝伦的仙女活脱脱步出了莲花般的云头，飘飘地移在了目前，玉带临风，环佩叮当，乌云高髻，红唇一点，似嗔似笑，呼之欲出……
在一旁伺候着的小沙弥看着那画稿，一时竟傻子似的惊呆了。可他万万没料到，正当他想帮大画师将那画稿揭起来的时候，大画师却烦躁地将他扒拉到一旁去了。大画师脸上刚刚那一副自信狂放野泼的劲头儿，倏然又不见了，忽又蒙上了一层拂不开的灰暗之色。突然，大画师狂躁地将那画稿嗤啦嗤啦地撕作了碎片。撕得小沙弥一阵止不住的心疼……
夜里，小沙弥一觉醒来，恍惚听见一溜脚步声轻轻响了过去，他便赶紧从干燥的芦草上爬起来，跳出洞外一看，当空正是一轮大大的月亮，却不见人。他赶紧去到大画师住的那洞口，连喊了几声:大画师？大画师？！却无人回应。门是虚掩着的，洞里已不见了大画师的影子，画案上，袅袅的一炉香差不多已燃成灰烬。据这香火判断，时辰大约是子时。
小沙弥猜得出大画师是往哪里去了!
那开山之窟的门半开着，洞窟中透出一丝煌煌烛光，如神话里的景象。小沙弥从那蜈蚣梯攀上去，窜进洞窟里一看，只见烛光里的大画师披头散发，醉意冲天，一手秉烛，一手拿着一只酒壶，贪婪地看着那满墙壁画，踉跄于一个醒不来的梦中，一边咕咕地喝酒，一边还神经质地喃喃不已。大画师发现了进来的小沙弥，便一把揪住了他:“小畜生，你说！我……我能画出这么的画来吗?能吗?”大画师凶狠地盯了他的面孔幽幽地冷笑，目光几乎是绿的了：“你这小畜生，你是个瞎子，你来看这画，你只会说好看，除了说好看，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小畜生，这可不是人画的画，这是神仙干的活儿，不是人间的，是天上的，世上再没哪个人能画出这么精妙的画了，没了，永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在大画师张牙舞爪的近逼之下，小沙弥一步步后缩。洞窟里有一股黪人的阴凉。他忍不住颤抖着了。大画师却一口口哈着热气，甚至脱去了袍子，只剩了一件青色的汗褡，完全光赤了两条臂膀，那胳膊在如豆的光影里，显出一种胶泥的黄色。大画师竟这般的的瘦弱，不！是虚弱!突然，大画师用一只胳膊将小沙弥紧紧挟住了，以至于让他不能卒喘。大画师的目光里仿佛有红色液体在流动，洞窟里满溢着扑人的酒气。一个好端端的人，竟陡然间变作一个疯汉了！
忽然，陷入癫狂的大画师摇摇晃晃地操起了顶门用的一根铁杵！随着小沙弥的一声惊叫，无数片带着色彩的干裂的墙皮在大画师挥舞的铁杵之下翻飞如剥落的鱼鳞，雨点般四处飞撒，犹如灾年从天溅落的无数蝗虫，大画师嘴里发出一阵非人声的惨笑，那惨笑是绿色的……
当师傅的袈裟声娑娑瑟瑟响到洞窟里来时，一切都晚了。大画师如一头疯兽扑出洞窟去，酷似一只受伤的黑色大鸟，从蜈蚣梯子上滚落而下，随之，一切突然静了下来，静极了的静……
庄一鹤就是在那一刹那间醒来的。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位大画师。
在这佛国净土之地，聆听万籁之声，他殚思竭虑，却竟然理不出一丝清晰的头绪来，仿佛老虎吃天，无处下爪。他在三危山下踯躇了一天又一天，铺开在面前的，却还是一沓空无一字的稿纸……
在他眼里，敦煌是那样的倏忽万变，永远神秘莫测地躲在一层轻柔的面纱之中，不肯露出真面目。敦煌不是化石，敦煌是活的。敦煌的美色，总是与不羁的风、舒卷不定的云一起变幻着。它是一个你永远不可企及的永恒！她美到了让你不能不心生嫉妒，近乎于一股隐隐的刺疼，你恨不得在她面前跪倒膜拜，如四脚蛇一般爬行。你甚至笨拙到了只会用一两个最原始的单音，来描述你全部的感受。你惊愕地发现，你对一切的美的感觉原已不再敏锐，你的神经已变得愚钝麻木！那熙熙而来、攘攘而往的一切，此刻竟变得这般苍白如纸！因为我们平日看重的一切，恰恰是与我们自身为敌的呢！
但同时，这大美的敦煌又与你毫不相干。她既不高傲，也不谄媚。她就是纯粹自在的一个灵魂、一种话语，在寂静中，随时会胀破点什么。一句话，敦煌属于精灵的世界，任何人在她面前，也只有屏声呼吸的份儿，觳觫着、颤栗着、屏声敛气地呼吸的份儿！庸碌凡俗之人是永远也探究不到这些话语之精髓的。
他心里喃喃：或许这便是敦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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