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年轻人的周末?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钟宛彤
年轻人似乎正在发起一场“休闲争夺战”。
对他们来说,虽然“把工作带回家”看似无法改变,但也有越来越多年轻人在工作中见缝插针地偷闲划水,大有一副“让生活反向入侵工作,奉摸鱼为职场正义”的架势,至于周末更是不该接受外界打扰的乐土。
然而,在这些好不容易挣得的闲暇时光里,年轻人究竟过得如何?
5 月,DT财经发起了“国产青年周末怎么过大调查”,在回收到的 3037 份有效问卷中,我们发现,以 10 分为满分,年轻人对自己周末的评价平均只有 5.67 分,有超过四成的人打了不及格。
看起来,当代年轻人面临的休闲危机,除了 996、007,还有再也过不好的周末。
年轻人的理想周末是什么样的?
DT财经的调查显示,在排进理想周末的前 10 种过法中,既有睡到自然醒、拥有新体验、置身于大自然,也有做运动、学习、完成愿望清单。
发现没有,周末,这个象征自由的闲暇时间,不仅要用来实现纯粹是“消遣、娱乐、休息”的功能,也在被用来“提高、进步、自我教育”,和学校、公司、社会对人的要求非常相似。这种“提高、进步、自我教育”的终极目的,是为了能更好地投入到工作、考试,融入到社会里。这跟我们认为的“休息”的含义很矛盾。
如今年轻人自嘲是“社畜”,似乎已经接受自己无法逃避在工作中被异化成工具动物的命运,但却对休息时间寄予厚望,并以此反过来给工作赋予意义:我们工作是为了以后能不工作,是为了更好地享受“自由时间”。
这导致日常的意义被悬置——工作日不是自己的时间,周末才是。所以,工作日摸鱼,现在已经成了一种在夺回时间的反抗。而周末成为被建构、被区隔出来的理想时间,周末才是自己的时间。
因此,象征着“自由”的周末需要补偿在平日没有被满足的需求,同时,只有在周末才是“做自己”。
为什么“回去种田”成了一种当代理想?
一个现象是,当代人似乎只有到了周末,才能开始正常的生活。在年轻人的理想周末里,无论是亲近自然还是睡到自然醒,无非都是“一个人的自然生活”,但如今只能在周末才能过。
以睡眠为例,本来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自然生物钟,但工作日却让每个人不得不遵循一套社会时钟。这种“社会时差”(social jetlag)是工作制度强迫下产生的。于是,在休息日调回自然生物钟,就成了现代人找回自己的一种方式。
拥有新体验也好,置身于大自然也罢,从闲逛、猎奇、运动,到睡眠、学习、亲近自然,都可以被视作年轻人对工作日的反叛。
可以说,正是城市生活发明了登山、远足、露营等一系列与自然亲近的活动,才让自然化为美好生活的象征。由此衍生的种种活动从 19 世纪起就在欧洲中产阶级中流行起来,成为打破单调日常的休闲方式。
如今国内也流行着许多性质类似的周末活动:都市白领住进寺庙做些苦力活;去城市公园、郊野、山里、湖畔、湿地,看花、野餐、采风。而近来越加流行的一种理想化的叙事是,不想内卷了,就回老家或找个僻静乡村,种田、养猪、放牛。劳作的辛苦不在考虑范围,目的是有一个浪漫、充满乡愁幻想的乌托邦可以逃往。
然而,当代年轻人周末的真实情况如何?
DT财经的调查结果显示,当要求年轻人用一个词语来描述周末,“懒惰”以高票当选第一。高排位的还有“浪费时间”。忙的时候想休闲,但闲下来“没有成长”的恐惧症在降低人们的周末体验。
不停刷手机,直到放下时,巨大的失落感降临,或是没有事做也不愿早睡,熬夜追剧、打游戏、看手机到凌晨,早上对自己说“再睡十分钟就起床”,轻微内疚又心满意足地睡起回笼觉——“争分夺秒偷闲、事后自责”的模式一再反复,几乎成了当代年轻人在周末与自己较量、但屡试不爽的固定模板。
即使在周末,年轻人也持续地希望自己处于“有事发生”的状态,这种让自己有事可做的状态,本质上是在用感受忙碌,来转移对空闲的恐慌,是在“用焦虑抵御焦虑”。
因此,“愧疚的快感”(guilty pleasures)在周末频繁产生:内疚地享受快感,又为自己的愉快感到内疚,知道自己被无意义的娱乐机械重复地操控,但出于自身需求只能心甘情愿接受。即便我们知道本来有更好的消闲方式,但无论如何还是决定要尽情投入到能快速产生反馈的消费、游戏,和刷短视频里。
这样的愧疚快乐,会进一步威胁到我们通过工作和社会身份建立起来的自我认同。一个乐评人私底下循环抖音神曲,训导主任下班后爱读八卦新闻和青春疼痛小说,知识分子爱看爆米花电影和网络真人秀。对于这些人,这些娱乐能够引起快乐,但出于和职业的反差和社会对“体面人”的要求,这些快乐往往也是令人内疚的,仿佛自己因此变成了表里不一的人。
这样的周末显然不符合年轻人对理想周末的描绘和追求。对当代年轻人来说,周末的闲暇正在成为“承受不了的自由”。
所以,为什么年轻人再也过不好周末了?
《工作,消费,新穷人》中观察到一个现象:没有工作的人更容易感到无聊,无止尽的闲暇时间因为不知道如何打发,反而让人灰心甚至恼火。
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如今人们越来越能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异化。一方面,人们能够认识到个人对于庞大的资本主义机器而言仅仅是一个螺丝钉;另一方面,对工作系统的反抗是不现实的,于是不少人开始选择采取消极的摸鱼、怠工,抑或是《抄写员巴特比》中描述的,对额外工作的“我宁愿不”的姿态。由于无法真正与之对抗,工作沦为不得不面对、但又时刻想要逃离的对象。
在一种非常理想的情况下,如果每个人的日常工作就是自己渴望做的事,就不会有这么多关于闲暇的苦恼。哲学家阿多诺曾经讽刺过“业余爱好”这一说法,他指出,这个表达相当于一个悖论:人类将自我对立起来,正如劳动和自由时间的明确分化;相比之下,很多大学教授根本没有业余爱好:因为他们已经在从事自己渴望做的事了。
如今人们对加班文化的批判导致现代人对工作-闲暇的界限十分敏感,每一次工作软件亮起,都在精准提醒自己的“不自由”,但另一方面,我们却对怎么过周末没有想象,大量年轻人的认知里:“只要不工作就是闲暇”,这导致闲暇仍然只在工作的语境下才存在的。
DT财经的数据显示:“ 48% 的人分不清工作和生活的界限。近 2/3 的人同意,休息就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学习。”
对许多人来说,充分的休息要求排除工作的干扰。但在各种维度上,这都是难以实现的。
空间和时间上,手机、笔记本电脑让工作变得“游牧化”,只要互联网没崩溃,不管人在哪,“随时随地待命”成为越来越多职场人的自觉习惯。
职场社交平台脉脉在 2021 年发布的调查报告发现,超半数人认为即使下班也应该秒回工作信息,只有四分之一的受访者则表示下班后属于私人时间,没必要回消息。
可以肯定的是,工作已经把“一想到工作,就无法安心休息”的情绪扩散到私人生活。在DT财经的调查中,84% 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使在非工作日,也会提前进入工作的焦虑状态。
事实上,现代人的“休闲”很大程度成了手段,而非目的,也就是说,周末往往被用来恢复工作能力,更好地投入工作才是休息的目的。在效率至上的社会里,睡眠被视作一个人获得成就的阻碍,进步的对立面。《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一书中写道,睡眠成了硕果仅存的一道屏障,资本主义唯一无法消灭的“自然条件”。因此,人们在周末要睡觉,想“睡到自然醒”以偿还工作日欠下的睡眠债——当然,也要为以后的工作日提前预支睡眠。
资本希望利用你的每一寸时间。一个证据是,近来有一阵对“无所事事”大夸特夸的风潮,比如近几年出版的《无聊与卓越:无聊如何激发你的生产力和创造力》《无聊的艺术》《无聊透顶》,这些书花了大量篇幅探讨无聊的益处,称赞无聊能够激发创造力。
本质上,这些书是将享受闲暇看作一件有效的生产力工具。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就露骨地写道,“(闲暇)能够补充耗尽的能量,提高生产力”。正如《24/7》提出的,技术瓦解了私人时间和工作时间的边界,“这个星球被重新想象成了一个永不停息的工作场所,或一个永不打烊的购物商场”。
在轻度过劳几乎成为社会设计的氛围底下,人们很容易就把忙碌看作荣誉勋章,将休息放在次要位置,严格地进行自我管理。香港 2019 年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四成香港受访青少年处于“逆休息”状态,即抗拒休息,甚至在休息后感到内疚、事情没有做完不敢休息。
“时间就是金钱”,需要被精打细算,这样的工作伦理被带进我们的闲暇时间。现代人普遍为怎么用好周末感到焦虑,但却缺乏良好的引导和社会条件。人们面临的环境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所描绘的:“工人完全像每一匹马一样,只应得到维持劳动所必需的东西。国民经济学不考察不劳动时的工人,不把工人作为人来考察”。
当前的主流观念是进步。“促进社会进步”、“让公司高速发展,持续进步”、“爱自己,每天都让自己进步一点点”,这种进步叙事从社会到组织到个人,稀松平常到没有人质疑。进步就是要变得更好,但它隐含的另一层意思就是“现在是不好的”,于是,即便是没有老板和工作的周末里,人们也总在想要变化的过程里。通过不断提高自己,来否定现在的自己。
还可以怎么办?
我们从DT财经的调查中,周末评分更高的人所持有的观点里,为你提取了以下建议:
1. 平日就试着劳逸结合。诸如“犯困的时候才会休息”“只有在闲暇时间才能掌控自己”“平时不休息、周末报复式放松”的想法,会影响周末质量;
2. 周末可以做些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不必为什么都不做感到忧虑。想着“什么都不做就会有罪恶感”,很可能会让你不仅什么都没做,还很有罪恶感;
3. 在周末“闲”是正常的。忙碌不是能力强的表现;
4. 不要对未来抱有(通常是出于不明原因的)乐观心态,比如“忙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祝你享受周末。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钟宛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