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逝去的味道

小镇是什么样的味道?
孩提时代的芒溪河、沿河的卤水管,上下学路上,满山的柑子树,不算热闹的场,鮺草滩桥一家好吃的糍粑,还有那弥漫叶子烟味道的茶馆,十来分钟就能逛完的老街,老街的一头是水泥厂,另一头是市盐厂,没有站台的车站,一有点风吹草动,八卦消息,很快能传遍每一户人。
这是我儿时的记忆。金山和五通桥之间,一个再小不过的小乡镇。
后来,又去过很多小镇,因为小镇情结,总是兴致勃勃地逛完每条街道,然后想起自己住过的小镇,经过的那些小镇。
我现在所居住的东岸小区,背后便是牟子镇。
在乐山,有种逛街,叫做赶场。
这里,曾有过两颗大白果树(当地人都这样叫),又叫公孙树,学名是银杏树。这是一堆雄性树种,从不结果,如同两兄弟,紧紧挨着,伟岸而挺拔的立在牟子古道旁,一个古渡口,连接通江和牟子,两颗树不相上下,都有7、8层楼高,树冠相互衔接,覆盖地面近4亩。树根像是一个大塔座,有石碑镶嵌其间,两树之间只有几米,修有一座阁庙,上下两层,飞檐翘角,一层供奉土地,二层供奉观音,建筑精巧玲珑,十分别致。
这寺庙,占据了古树秀山的灵气,无僧尼看护,收香火钱,却一直保存下来,且香火不断,树干上常年贴着红的黄的符咒,钉着大小不等的鞋底,不管是商贾名流,还是车夫、轿夫和农夫,走到这里都要停下来。两颗参天大树下,就应运而生出卖茶水、凉粉、糕点、水果的小摊,人气渐旺后,又聚集了剃头的、修鞋的、缝衣服的、补锅的,一处风水极好的集市就这样自发形成,从来没有城管来吆三喝四。
文革到了,在疯狂的岁月,谣言如同瘟疫一样蔓延。当地开始传言:人将有百年不遇之劫难,只有用白果树的树皮熬水服用,方可避免。
远近四五十里谣言的信徒都一蜂窝赶到这里,就像一群食人蚁,将两颗大白果树的树皮剥了个精光,很快,大白果树躯干就干枯了,更神奇的是,两颗干枯的树,先后被雷击,树枝都被烧光了,最后只剩下孤独的一点树基。以及寄生在它上面的榕树。
从牟子再往前走,就是关庙,再前行,就是平羌小三峡。
关庙场原来有一座古刹,叫关帝庙,场以庙名。老街的尽头是渡口,有家鱼火锅,叫毛老五。这家鱼,我吃过两次,觉得是乐山河鱼里最好美味之一。
不管是关庙、平羌小三峡,还是对面的荔枝湾,都有过江团精彩的故事。这里的鱼窝盛产江团,深水崖腔多,是江团繁衍生息的好地方,江团是一种稀有鱼类,深水无甲鱼,网不着、钓不上,但味道极其鲜美。
鱼窝江团古代便是贡品,极为珍贵,不易捕获,建国后更是成为国宴上招待外国领导人的名贵佳肴,建国后周恩来到四川视察,消息传遍巴山蜀水,四川各地都要表达自己的仰慕。乐山定下送自己最珍贵的江团去,当地接到这个任务,正是初冬,江水刺骨,不管再冷,轮番下水,娴熟水性的汉子们每次下水前都得喝上一碗白酒御寒,从凌晨到深夜,江面上灯火通明,经过20多个小时的连续作战,才终于抓到总量3斤多重的3尾江团,渔民们欢呼雀跃,立即送到当时的乐山地委,又由小车快速送到周总理成都下榻的宾馆。
前些年乐山城的不少饭店,都高价卖江团给游客,是哪里来的呢,又是怎么包装的呢?国人吃美味喜欢猎奇,自然有狡慧的乐山人为游客呈上贡品。
青衣江两岸,曾在江河上构筑机关截江捕鱼,叫做鱼桩,鱼桩年年建,年年毁,非一般人敢问津,加上利润丰,设桩者不是乡镇的财主,就是雄踞一方的豪绅,他们有钱有势,说干就干,1929年,任国民革命军市长的绵竹人祝根堂,远在重庆,也不忘这块肥肉,独资办了3个渔业公司,专门大量雇人扎桩,垄断后赚了一大笔钱。
盛产江团的鱼窝地处悦来和汉阳坝之间,为争斗这一名贵资源,两地村民多次发生较大规模的纠纷。
直到1959年,因为截江捕鱼过于破坏生态,政府才严令扎桩捕鱼,昔日江边的闹市成了往事。
如今,从牟子到关庙,再到小三峡,传闻过很多次要打造,尤其是小三峡,还在不同年代举办过盛大的活动,可如今,这几个小乡镇,都愈加静默了。
江的另一边,还有来自乐山的另一种贡品。荔枝湾的荔枝质优者,唐代以来,均列为贡品,直到民国10年才停送。这里本有5株进贡的官荔枝,以前有5株,大的树围3尺,高4丈多,现在只剩下两颗小的,早已树老心空,成为一处图腾。
当年的贡品,如今终于入得寻常家庭了,这里常年办荔枝节,产量虽多,但早没当年官荔枝那美味了,就如乐山的海棠,古代是香的,才有海棠香国的美誉,如今不只海棠香国成了谬赞,就连海棠都早没香味了。
通江场原名横梁子,从乾隆开始,就有敖姓为主的10多家人在这修建店面,通江码头兴起后,到这入住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形成3米宽的街道,上场有米市、烧柴市,下场为日杂、牛市、猪市,后街为蔬菜市、肉市。通江场在解放前有个大戏台,台下可容纳上千人同时看戏,一到逢年过节,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赶来看戏,通江场一时间很是繁华闹热。通江下场的扯谎坝,以前民间杂耍、猴戏,玩枪弄棒的卖艺匠人们在这扯起坝棚子,各显神通,既有真功夫的,也有哄骗钱财的,于是大家把这坝子叫做扯谎坝。
往昔的古集镇、古建都消失了。这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通江老街上那家陈豆花,香肠和腊肉特别好吃,后来搬了再去吃,味道就不如从前了。
水口场,自古是一个有名的水陆码头,分为上中下场,场上出了一个谢姓大汉,能把120斤重的一双铁筷子使得像风车一样,一个指头能戳破楠竹,以武功独占了上场。
这里风光极美,最吸引人的,是临河远近闻名的格说阁,建在石板桥头,碧波荡漾的峨眉河水在窗前,鱼舟则在河里撒网,一只只木筏不断往返。格说阁聚集了周边乡镇的名流,取名格说阁,就是提醒大家莫要去论说各种是非,更不要乱讲国事,多聊趣闻轶事。可民口难禁,大家最喜欢聊的,恐怕还是纷争的国事和场上的各种八卦。也有一说,店名就是取得各说各的意思。
我前几年去水口,这里临河的老街尚存,保留着一些旧民居,木板墙壁、青瓦屋面,留下历史的印痕。只是当年郭沫若每次路过都要喝茶的格说阁,早已不存,它的馆名演变成当地一句歇后语。
茅桥场虽小,却出过不少名闻遐迩的美食。
清末民初,这里出过一个田米团子,店主姓田,就取了田米团子的名,原来的位置在关帝庙侧,米团子做工考究,泡米的水要清晨挑的井水,要泡够一天一夜,馅分甜咸两种,甜味米团子的标志是在顶端按上几颗红色米。十多道工序完成后,放入蒸笼,食客到店随叫随揭,热气腾腾送到桌上,这米团子只要揭开蒸笼,诱人的香味就飘到整个街上。据说,这米团子就是后来乐山城大名鼎鼎的珍珠园。
为什么后来叫珍珠园,因为茅桥这田米团子店火起来后,附近的商贩都要赶来尝个鲜,觉得这名字太土,听说老板跑堂的女儿叫珍珠,就帮着取了珍珠园这样一个雅致的名字。
茅桥场还有两道名食,杨粽子和王包子。杨粽子名叫杨孟楚,祖传几代人都做粽子,经营茅桥迎阳两地,每逢赶场要卖5大挑的粽子,茅桥店就在关羽庙楼下。王包子是民国时王瑞廷开的,选料精,做工细,价格比茅桥其它包子店贵一般,依然供不应求,端午节那天要卖3000多个包子。
更神奇的是,王瑞廷主卖小蒸笼牛肉,平时也卖包子,却卖的很少,就端午那天敞开了做来卖,每次还要请几个帮手,既然包子这么好吃,为何不多做,多卖,成了一个永远的迷。
凌云场上有道名食,叫扯麻糖。街上有个邮政代办所,服务员是李碧君,年轻漂亮,办事的人都要多看两眼,李碧君家有一门绝活,将一大坨香喷喷的麻糖原料,搭在一个木桩上,再用力扯起两米的长度,再回装抛在木桩上又反复扯,这样制作出来的麻糖很是香脆,吃在嘴里化渣,成为糖中精品。
民国时,安谷回龙场有家中江连山手工挂面,明清时被列为御面,蜚声省内外,每年9月白露节后开始生产,直到次年2月,全家人都参加制作,日产量最多只能50多斤,制作过程十分精细,做面的几个月里,每晚挑灯制作,天麻麻亮又要赶忙将盆内所有面条搭在离地9尺高的竹竿上,不停扯面,每根面丝要扯一丈多长。这面口感很好,名气也一度很大,但是唯一的缺点就是,日产量不高,且太过劳累,后来竟无人再愿承此业,成为绝唱。
光绪年间,安谷读书人田庆丰,废科举终考后,设馆教书,后来又开店宏胜斋,一家人前后做了60多年,最有名的是王师傅做的白糖油果子和南京果子,白糖油果子是长条形,南京果子是方圆形,南京果子每颗掰开,里面都呈玻璃丝状,制作工艺关键在抛油锅炸烩时拿稳火色,南京果子问世后,在乐山地区大卖,独占鳌头。
为什么叫南京果子,因为市民叫它是“难跟果子”,仿制者太多多,却无一超过,果子是很好的,就是太难于学会其制作。
建国后,政府一度大力扶植地方名食,粮食部门提供大量糯米,供这家店专门制作南京果子,只要求大幅提供产量,这下事情坏了,最高年产达到了6万多斤,质量却明显下降,名食从此变成普食。
安谷还有个出过大名的美味,就是安谷水蜜桃。1963年,朱德到乐山,品尝过安谷水蜜桃,赞誉有加,贺龙途径成都,都听闻安谷水蜜桃好吃,乐山专署派专车送去,贺龙也觉得好吃。最经典的是,1960年,安谷公社果蔬农场全体场员,为表达对毛主席的敬爱,精挑细选了8颗特大水蜜桃,装入木匣寄至北京,向毛主席献礼,每颗水蜜桃上都写有毛主席万岁鲜红字体,并上书一封。中办回函,进行了肯定。政治献礼被肯定后,1961年再寄,乐山邮电局得知中办都回过函,马上派车送到双流机场空运,这次是寄到中南海,中办再次回函:今后谢绝任何单位和个人赠送礼品给领导。
苏稽场的美食,风月谈前文已专门写过,就不再赘述,只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张吉武原是在峨眉山城里帮一家谷花糖作坊,很是能干,后来老板的幺儿和县太爷的大公子斗殴,官府以养子不教的罪名将老板下狱,谷花糖作坊只有歇业,张吉武为谋生计才到的苏稽。如果这幺儿不斗气,怕是后来米花糖就成了峨眉山脚的特产。
生意后来火起来,是因抗战时武大学生到苏稽张吉武店大饱口福后,纷纷义务当起了该店的广告宣传员,在乐山城和外地广为宣传,张吉武米花糖这才一炮打响。
苏稽在古代,最让美食家垂涎的当属临江鱼,可不是什么什么翘脚牛肉,乐山县志多次记载过,称:临江河每岁春水发时,产细鳞鱼,长寸许,味鲜美,人称为临江鱼。
如今的苏稽,打扮的富丽堂皇,翘脚牛肉闻名遐迩,临江鱼却很少再被提及了。
这些小镇,如何才能在城镇化进程中,望得见山,看得见水,留的住乡愁。打扮的灯红酒绿,挂满红灯笼,顶多是俗气的千镇一面。对小镇来说,有些时候,变比不变好。乡音和乡思,在渐渐被我们埋葬。
乡镇的场,怎么延续那份市井和风情,想起了几十年前的童家场。
童家场原来是马场,后来异地重建,有东南西北4个场口,后一度人气不旺,童家场有以习武人家童家为首的童家,姚家、梁家和文人世族四大家族,为了改变这一状况,四大家族齐心协力,全力宣传,由专人在4个场口发给每个来赶童家场的人4文铜钱,并免费吃一顿豆花饭,渐渐繁荣起来。
乐山周边乡镇的集市,尚存的老街,如今留下满满的乡愁,大大的遗憾 。限于篇幅,合适的时候,风月谈会专门写一期家乡小西湖的小镇。乐山这些小镇逝去的味道,你可还记得?
特别鸣谢:借鉴杨蜀洲、李世正、杨胜龙、毛树林、李正庸、董学文、毛福同、朱文才、王德才、谢叔堂作品,照片由向乐军拍摄,其它图据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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