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俊：丢了（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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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君宝今年八十五了。耳不聋，眼不花，可就是有点神经，一天到晚到处找他掉的东西，嘴里还念叨着：“丢了!丢哪了？”路边走过的人就问：“老爷子丢啥了？”
跟在钱君宝老爷子身后的儿媳妇说：“谁知丢啥了？”然后走近路人跟前小声地说：“别理他，我陪他找了十几天，快把我折腾死了。他老糊涂了！”
钱君宝有五个儿子，没有女儿，老伴死得早，他也没有再娶。孩子一个一个大了，都成了家，立了业，听说三儿子也当了县委书记了。可他也老了。又不愿意跟儿子们一起生活。自从五儿成家，一家人出外打工，他靠着自己腿脚硬朗，在乡下一个人过。可总归年岁大了，万一有个长短，儿子们不放心。于是，兄弟五个合计，不管兄弟们的家在天南海北、儿孙拖腿也好，老爷子轮到谁家，谁家就要派人回老家，专门照顾老人。钱君宝不同意，可他拗不过儿子媳妇们啊。儿子媳妇也算孝顺。
这不，一对一个月。第一个月，从老大家开始。老大今年六十多了，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老两口分工，一人分别带一个孙子。可老爷子怎么办？自己又是兄弟间的老大。兄弟之间，他要担当。于是，老大给两个儿子商量，把两个孙子放到一起，由一人哄。提前说了，眼看回老家的日子近了，俩儿子没有一个人主动表态。孩子上学接送，不仅是体力活，还是个责任。于是，老大决定，由老伴回老家照顾老爷子，自己在省城里到两个儿子家来回跑，再紧张，再难熬，不就一个月吗！
老婆回老家照顾老爷子。其实钱君宝不用咋照顾，只要看住他就行，怕他万一有个意外和闪失，后悔不起。
钱君宝老爷子身体好，是他儿子们的福分，也是他自己的福。老爷子能自理，又好走动，早晨好起早，这是他一辈子的习惯。可这却不是他大儿媳妇的习惯。
钱君宝家是二层楼，是他小儿子结婚时盖的新房。儿子们出外打工的打工，工作的工作，没有一家不忙的，家里的老房都没有人住，再说，老爷子也没和小儿子分家，说好了，为了不违背老爷子的意愿，谁家回来照顾老爷子都要住这里。
老爷子住在楼下，大儿媳妇住在楼上，洗洗涮涮，一日三餐都有老大媳妇做。
清早，楼下的大门一响，就听见老爷子嘴里嘀咕着，到处找东西。大儿媳妇窗台上看看，就急忙下楼跟上了。
起初，大儿媳妇也以为老爷子丢了什么？钱？老钱？还是土宝贝？问老爷子：“爹!你到底是啥弄丢了？”老爷子也不理他。出门往东，一路走，一路找，嘴里还不停地嘀咕：“丢了？真的丢了！”
钱君宝当过半辈子的支书。后来，上面经常乱摊派，他就不愿意干了，也就退了。老爷子有个习惯，他出门就往东走，而且不走新修的水泥路，说那不接地气。
如今村村通，想走个乡间的小路也是个难事。钱君宝绕进荒废的老村，老村已被村民取土挖得坑坑洼洼。虽说到处是天坑，却没有半滴子的水。老爷子突撸到坑底，坑底都是乱倒的生活垃圾，旧塑料袋软软的，这让大儿媳妇吃了一惊，慌忙跑了上去扶他，他已站起来说：“书记丢这了，他可是人民公社的书记。为了那东西，命也丢了！”说着，眼泪汪汪。大儿媳妇心一惊，他知道当年的人民公社书记为了救一位社员，淹死到老村里的沟里。大儿媳妇鼓起勇气问道：“爹!到底你找的是什么啊？啥子丢了!”老爷子不理他，没想到一个劲他爬出了天坑。大儿媳妇爬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气。
钱君宝顺着废旧的渠沟，来到旧村东头的一片荒坟场。坟场没有墓碑，只有一个接一个不同大小的土堆。老爷子走进坟场，长叹一声：“丢了？真的丢了！”然后走进坟场，一个老坟一个老坟转着，而且不停地喊住听不明白名字。
大儿媳妇害怕，他知这里埋着的是土改时，反乡团杀害的本村农会的人，还有十几个县城下来土改的青年学生。年月久远，人们都把这里当成了毛老坟，乱坟岗了。老爷子大清早跑到这里找什么？大儿媳妇一想，有点小激动，听说当年打土豪，那土豪的金银财宝难道埋在这里？又想，不会，婆婆在世时，听婆婆说：“当年打钱款，农会里的银元都是用秸秆席子囤起来的，老爷子当保管，直到用大四平车拉走，送到县政府，老爷子也就没有动过心。”大儿媳妇叹口气，又摇摇头。
终于老爷子走出了坟场。大儿媳妇迎上前说：“爹，丢的东西找到了忙？”老爷子停下来，看了儿媳妇一眼，嘴里说道：“你知道吧！这里原来有很多大柿子树，站在老坟头就能吃风柿子。”说完，就开始往回走，嘴里念叨着：“后来就平坟，柿子树都砍了。到如今，啥子都没有了！丢了？真的丢了！”
大儿媳妇在城市待久了，跟老爷子一起出来，还真不错。老爷子前面走着，后面，大儿媳妇往前跑跑，往后跑跑，唱两句红灯记，嘴里也念叨着：“还是乡下的空气好啊！可惜快没了!”
一次新鲜，两次新鲜，这一连半个月，老爷子整天找他丢失的东西。每天换一个新地方。问他丢的什么？他也不说。想法子给他沟通，他就给你讲革命道理，全是高大上。
大儿媳妇给丈夫打电话说：“我快疯了!老爷子一天到晚找丢失的东西，我不得不陪着他老人家一起找。就你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八辈子老佃户，能有啥宝贝!”
老大说：“爹老了，说的都是糊涂话，你忍一忍，一个月不就过去了!还有十几天，老二家就回去了!”
老大媳妇说：“不是我不照顾，老爷子如果是卧床不起，攃屎刮尿，我也不会有怨言，毕竟是俺们的老父亲，可我担心老爷子脑子有问题，这要出了事，兄弟们面前咋个交待啊！”
老大在媳妇的压力下，给弟弟们通了电话，说一起回家看看，可能是老爷子想儿孙了吧！没几日，老大媳妇打来电话，说：“老爷子不中了，眼看这关过不去!”
各家老小，人马山齐都回了老家。为了能见老爷子最后一面，就连多年没回过老家的当县委书记的老三也带住一家人，全回来了!
钱君宝躺在楼下的床上，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兄弟五个在老大的指挥下，把老爷子抬到大厅的灵簿子上。一家人几十口子围在老爷子周围。突然，老三媳妇靠前喊：“爹!你到底丢的是啥啊！你走了，儿孙帮你老找找!”这一声爹，钱君宝睁开了眼。睁眼就叫老三的乳名。老三慌忙蹲在他跟前，把手放到老爷子手里说：“爹，我在这!”
钱君宝说：“你终于回来了，看看咱村的人你能认出来几个？当年干部下乡住队，群众缺吃少喝，却争着管饭，因为那时的干部下乡是帮群众，干活、劳动，和群众心连心。自从干部下乡催摊派，群众就与干部离心离德了！儿啊！听说你是新提拔的县委书记，为人民服务是我们联系群众的根本，这个根本不能丢啊！丢了也要把他找回来!”
儿孙们突然惊呆了！老爷子的声音是如此的洪亮。
老三感觉父亲抓他的手，如此的用力，就双腿跪下说：“爹，你放心，我们的党一定不会忘记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即使丢失了，也一定要把它找回来！”突然，老爷子的手一松。
钱君宝死了，家里一片哭声。哭声中，似乎还有一个声音，那是钱君宝的：“丢了？真丢了？丢也要找回来!”
作者简介
朱英俊，河南省正阳县人，1968年生，鲁迅文学院函授结业，中国文艺家协会会员，驻马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即兴小说首创者，作家，诗人，自由撰稿人，长期关注社会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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