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 里 麻 雀
树叶黄了,小风吹过,树下一夜的积叶翻卷着缓缓落下路坡,落下水渠,在闪动着晨光的水波里飘荡,如悠悠的船队渐渐远去。晨风有些寒意,但早起的麻雀家族的成员们纷纷钻出了看洼人的土屋檐,三三两两落在树叉,唧唧喳喳地唱着只有它们听得懂的歌,赶走一夜的慵懒;时而梳理一下有些杂乱的羽翅,换一个精神百倍的精灵迎接一个新的晨。千百年了,它们在大洼里生生不息,感谢大洼人那高高低低的屋檐。它们很容易掏去几棵苇节,啄去一些浮土,衔来草洼的狗尾草、榆树叶和毛茸茸的苇花,蓄一个舒舒服服的家。秋阳升得高了,蜘蛛从横逸枝叉上那残破的网里撤离,抑郁地伏在斑驳的树孔下;螳螂呆板地缓缓地爬上草尖,静得毫无声息;蚂蚱懵懂地腾起,东一只、西一个,显得那么形单影只。麻雀唱得更响亮了,从一片树丛忽地飞到另一片树丛,它们的小兵团转移敏捷异常。有这么多秋虫作伴,它们浑身热躁,不会为积聚过冬的热能担忧。正午,太阳挂上了最高的那棵树梢。它们感觉了阳光的刺目,炎热似乎又返回到酷夏,只不过没有夏日的溽热。大毛是那只羽毛有些发亮两颊深褐圆点硕大的麻雀,它扇动了几下翅膀,似乎整棵树都在晃动,黄叶簌簌而下。它腾地飞去河边,十几只麻雀快速地跟进,神速得令人惊异。河水有些涩涩的,但比起春天的河水好喝得多。它们躲在树荫下,让光线由身边滑过。千百年了,它们过惯了草洼的生活,还得感谢大洼人的勤劳,栽植起任它们登高远眺的树林。
那场大雪来得悄无声息,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雀们回家之后才从天而降。早晨,大毛钻出窝来,一夜间,天地更换,世界凝寒,隐隐的寒气穿透贴身的羽绒,那本来急速跳动的心似乎减慢了许多。立时,十几只麻雀跳出窝来,随大毛飞上树尖。树下草尖上晃动着褐黄的籽粒,雀们一齐由树上降落,草棵上的雪纷纷洒下,闪烁着粒粒金星。树下一只草兔艰难地扒动树根下的积雪,不多时,居然扒出一支蔓菁根来。麻雀们一阵喳喳,嘲笑着这个笨拙的异类,把草枝上的雪花弹向这个没有羽翅的灰头灰脸的家伙。小河已看不见了,雀群像征性地飞临河边,啄几口雪花解渴,冰凉的雪水滋润着喉咙,那样的舒适和惬意。小河那边是个小小的村庄,屋顶上袅袅炊烟在飘。有时,大毛带着雀们飞到那些灰色的房山上,将尖利的喙尖扎进墙土,啄食雨水冲刷过的墙泥里残留的麦粒。院子里的那只黑狗常常冲到墙下,愤愤地叫几声,半是友好,半是挑衅,雀们根本不予理睬。墙土飘飘落在狗的头上,掉进狗的眼里。狗甩动着头,低声呜咽着,跑回院里。勇敢的大毛有时会领着群雀飞进房西的牲口棚,在那匹骡子的四蹄间满是草粪的地上寻觅膨胀的高粱。趁着那骡子趴在地上休息,飞进它的大木槽中,在溢满香味的碎草里准确地啄捡粱粒和豆颗。小毛是大家都喜爱的最乖巧的一个,它已经两天没有出窝了。第三天,在大家的问候下慢慢地钻出窝,站在窗台那块青砖上,看着大家飞向树林、飞向小河。中午大家回来,小毛已跌落在洁白的雪窝里,眼合得紧紧地,两只脚褐黄褐黄。它是吃了那颗地头的麦粒后有了病的,那天吃了麦粒的兄弟姐妹们倒下了一大片。它挣扎着飞回家,从此再没有打起精神来。群雀在窗台上吱吱哑哑地唱着,如古筝上铮铮奏响的哀惋的和鸣,为可怜的小毛送葬,扒下的雪花很快覆盖了小毛。
春雨洒落的日子来到了,初生的草由残叶中萌出,很快和田里的麦苗一齐织就一幅翠色的地毯。雀群落在梨花中,灼灼花朵那么耀眼,像洁白的云朵挂满树枝,与那漫野的冬雪相比,没有那柔软的凛寒;雀群落在桃花中,艳艳的花簇争相绽放,那是对春的爱抚的回报。那浓香是大自然的,当然也有群雀的一份。在草丛中,它们蹦跳着,轻盈得像一棵棵羽毛,在蓬生的草尖上点下、弹起、又点下、又弹起。惊散的灰色、绿色的小蚱蜢,像细小的水珠溅向四方。大毛飞向一棵细弱的旱柳枝,下冲的力使柳枝大幅度地上下颤动后又轻轻地弹动,直至静止。它的歌喉是雄浑的,几乎可以和那棵榆枝上的黄鹂的婉转鸣唱媲美。群雀呼地飞起来,一起参加了这个合唱。黄鹂羞涩地飞去了,像一片飘零的黄叶。小草洼的水清亮亮的,群雀不时地飞到那里,品味大自然的甘甜。有时含水着意地梳理一身的羽毛,一身散漫着花的香、水的甜。水中的流云慢慢地飞去,又一朵流云飞入水中,雀们不解地观察着这一片晴明的天。它们留恋着春日里丰厚的赐予。
一夜躁热的风从大洼深处吹过来,雀们听见了屋檐边风哨的鸣响,梦也是浅浅的。天光初现,勤谨的雀们已经登上了树尖,在又一个新的合唱中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大平原上麦浪卷动着,群雀在为丰收的景像而歌,虽然这是人类的杰作,但对于群雀看来,大自然是因它们而存在。这也是它们最忙碌的日子,檐窝显得那么拥挤,大毛又开挖了一个新的家。麻雀的生命创造来得那么轻易,似乎一夜之间,檐下各家都诞生了新的生命。那些弱小的生命,在檐土的黑暗中啾啾啁啁。那些父亲、母亲辛勤地飞进草丛、树间、田野、水泽,螟虫、飞蝇、蚱蜢、小蜻蜓,一齐成为新生命最好的营养。在檐下黯黯的家中,大雀把食物准确地传递给小生灵。幼雀的鸣叫,给它们带来了无比的深情和感动。小雀们看过檐口多少个明亮的天光,听过了多少个黑夜里鸣虫的吟唱。在一个早晨,在大雀们沙哑嗓音的鼓励下,一只小雀跳出檐下的家,勇敢地一跃。稚嫩的翅膀下温暖的风托着它,飞向树下的一片绿色。一只鼹鼠从坡楞的黑洞中探出了头,大雀们惊呼着,一齐围上了小雀。小雀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挣扎着从草棵上跳起,落在横生低垂的槐枝上,警觉地望着这个新奇的、危机四伏的世界。大洼的绿色越来越厚重,小雀们也越来越像父辈一般强健。午后,天边的乌云由西北漫过来,很快像大洼里的奔马贴着草尖奔腾,还带着轰隆的奔跑声。道道闪电给灰暗的天幕打开一阵阵光明。群雀呼啸着,像勇士般在草尖上疾飞,敏捷地吞食着洼里的黑蚊。高空中燕群散乱地滑翔,和雀群唱和着,引领着那即将飞洒的急雨。
作者简介:张华北,笔名北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散文学会副会长、沧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散文集《大洼如歌》《丹顶鹤的那些事儿》《九秋》《父亲树》等8部。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中国散文学会30年突出贡献奖、燕赵文化之星等。“大洼文学”代表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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