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师妹李玉茹 文/王金璐2

  文/王金璐
  李玉茹师妹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大家都一直深深地怀念着她。算起来,从她入中华戏校和我成为同学起,到现在我们已经相识七十多年了。人越老越爱忆旧,这些年我更是常常回想起在中华戏校学习的情景来。
  李玉茹入校比我晚两年,排在“玉”字班。她人生得端正,尤其一双眼睛非常传神,加上聪明伶俐,很得老师们的喜爱,同学们也都跟她挺要好。
  记得小时候我家境贫寒,加上入学前丧母,每到家长探视学生的日子格外难熬。别的学生家长都给孩子带来各种吃的和零钱,而我,只有一个同样贫苦的老邻居、我姐姐的干爹来看我,他给我带的是点心店里几分一包的点心渣儿。李玉茹的母亲常给她带糖饼来,我就在边上看,还搭上句话,又管李玉茹的母亲叫“大妈”,经常是这时,“大妈”就让李玉茹掰点儿糖饼给我吃。
  李玉茹跟大家一样,一入学都是从跑宫女来零碎学起,但她是个有心人,其它角色的戏也默记在心,私下苦练。所以,几年后大师姐们一毕业,她一下子就能顶上来当主演了,我们俩戏里合作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关系很不错。
  记得有一次戏校请来李洪春先生给我们排新戏《七擒孟获》,李玉茹扮孟获的妻子祝融夫人,我演马岱。因为祝融夫人能歌善舞,学校就请来一个舞蹈老师在后院教李玉茹学舞蹈,其它学生在前院排戏。排了几次之后,李洪春老师嫌我们太淘气,排戏磨磨蹭蹭,还有迟到的现象,很生气。这一天,他板起脸来对我们说:“今儿个我排戏,谁要是误了,我可要打他了!”我一听他都说这话了,再一瞧他的脸色,知道他可真动怒了,心想,今儿个千万别误了。突然我想起李玉茹还在后院学跳舞呢,时候快到了,我得给她送信儿去。我急忙跑到后院告诉了李玉茹,然后又赶紧往回跑。一进前院,发现大伙全不排戏了,都瞪着眼睛看着我,我顿时明白了——糟了,原来是我误了时间。李洪春先生正拿着板子气乎乎地看着我,我连忙解释是给同学送信儿去了,李洪春老师说: “那你误了行吗?”李洪春老师平时特喜欢我了,可今天他有言在先,不能违反,就打了我四、五下,说:
“排戏!”正该我的马岱唱“导板”的时候。
  排完戏,李玉茹知道了我为给他送信儿还挨了打,直给我道歉。我学了句《四进士》里宋士杰的一句唱: “我为你挨了四十板。”唱完后我俩哈哈大笑。那年我16岁,李玉茹比我还小点,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后来见了面聊起这些事时,仿佛就象昨天发生的一样。
  那时,戏校与广和、中和、吉祥等剧场一订合同就是一年,我们几乎天天演出、面对观众,因此有的同学在当时就已经拥有了不少爱看他们的观众。这时,脱颖而出的李玉茹和侯玉兰、李玉芝、白玉薇一起得到了“四块玉”的美誉。记得那时李玉茹在不少戏里扮我那个角色的夫人。比如《战太平》里我演花云,她扮夫人,《下河东》里我演呼延寿廷她扮夫人,在《洗浮山》里我演贺天保她扮夫人,《平贵别密》里我演薛平贵她扮王宝剑,《南阳关》里我演伍云召她演夫人;我们还合作过《美人鱼》、《鸳鸯泪》、《吕布与貂蝉》、《战宛城》、《翠屏山》等很多戏。
  1940年冬,中华戏校因拒绝日伪的接收而突然停办。没多久,李玉茹就请翁偶虹先生为她组班
“如意社”,也聚拢了不少戏校同学。虽然“如意社”办的时间不长,但业绩还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受邀去上海黄金大戏院的演出,更是场场蒸腾,受到社会上热烈欢迎。李玉茹和我演出了多场《翠屏山》、《鸳鸯泪》、《美人鱼》、《武松与潘金莲》等。在频繁的演出实践中,李玉茹的艺术水平日新月异,在上海滩声名鹊起。
  “如意社”解散之后,虽然同学们各奔东西,但因为过去班社是邀角制,所以李玉茹和我还是有过很多次合作的机会。她那时期也曾和不少老前辈同过台,她的演出得到了老前辈们的夸奖。我曾问过我的老师马连良先生“什么样的演员才算得上好演员”的问题,马老师说,好演员不是专门唱的有多好、做的有多好,如果演错了都比别人好,那才叫好演员。马老师举了一个例子。那是
“如意社”解散后李玉茹搭班马老师的“扶风社”,第一次与马老师演出《苏武牧羊》,马老师演苏武,李玉茹演胡阿云。两人对话时,李玉茹把台词念颠倒了,台下观众一楞,马老师也干着急。当李玉茹意识到念错了时立即改口说了句:“我真叫你气糊涂了,把话都说颠倒了!”这一应变的对白合情合理,十分俏皮地把错误纠正了过来,反倒得了满堂彩。马老师说: “李玉茹这样的就算好演员。”不但马老师这么讲,周信芳先生对我一提起李玉茹也赞不绝口。
  1951年我参加了国营华东戏曲研究院实验京剧团,也就是现在的上海京剧院。又过了两年,李玉茹也加了进来,于是我们又开始了一段长达四、五年一起的工作时间。我记得,1954年我们一起参加了华东戏曲观摩演出,1956年我们一起到北京进行出访前的汇报演出,随后又一起出访苏联作巡迴演出……。在上海共事的这段时间一直到我被商借去援建陕西省京剧院才告停止。
  回忆起在中华戏校学习,回忆起在“如意社”,回忆起在各地的演出,再回忆起在上海,前前后后李玉茹与我学习和共事的时间有二十多年。她在台上真是光彩照人。她演主角,能感染周围人的感情,她演配角,也能衬托出主角,她还不抢戏,使主角感到戏演得舒服。她功底深厚,戏路子宽,发展非常全面。青衣戏,她能演《贵妃醉酒》、《玉堂春》、《鸳鸯泪》等,花旦戏,她能演《拾玉镯》、《红娘》、《鸿鸾禧》等,刀马旦戏,她能演《辛安驿》、《樊江关》、《穆柯寨》、《穆灭王》等……剧中人物塑造得各具风采和魅力。她有出“绝戏”《贵妃醉酒》,她这出戏别具风格,不仅是宗梅派,而且宗筱派和荀派的路子,除雍容华贵外,还体现了杨贵妃娇美妩媚的特点。
  李玉茹所以成为享誉剧坛的艺术家,首先是她自身条件好,个头、扮相、嗓音都好,她有天赋、又勤奋。再有,她师承正。三十年代的中华戏校名师如林。她在校时就曾受教于律佩芳、郭际湘、吴富琴、王瑶卿等,之后她还私淑于连泉,后来她又有幸拜赵桐珊、荀慧生、梅兰芳,又拜尚小云为义父,众多大师的传授与教诲使她受益终生。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正如她在自己《李玉茹谈戏说艺》一书里指出的那样,她坚持从程砚秋先生为楷模——对于京剧艺术一直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去进行有个性的创造,所以她演戏规矩、大方而又有自己的风格。如果过去那些年能留下更多的影像资料的话,我们就会看到一个京剧艺术表演大家的风范。
  我至今一直不觉得李玉茹师妹离去,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塑造的一个个生动的艺术形象长驻在我的心里,我相信也一定长驻在所有爱戴她的广大观众的心里。
  与李玉茹同台演出  文/朱云鹏
  热诚的观众和顾曲家们常说: 看一场精彩的演出,听一段优美的唱腔,都能使人回味无穷,终 生难忘! 我们演员也有同样的感受: 当自己能够演出一场搭配整齐、配合默契、严丝合缝的戏时,也觉回味无穷, 终生不忘!
  1952年春,我挑梁于徐州演出。“合同”期限一月,期满后,赴济南市演出。
  一天,剧团团长和剧场经理约我谈话,他俩问我“你徐州演出期满后将去哪里?” “下个码头去济南”。我答。“云鹏同志,能不能推迟一期再去?”“为什么?”我问他们,团长说: “李玉茹同志要带一个小组来徐州演出,其中人员没有'二牌’老生,李玉茹的管事(秘书)马秉臣,看了你的戏后,和我们商量,是否可以把你挽留下来与李玉茹合作续演一期? ”经理接着问“怎么样? ”
……当我听到“李玉茹”的名字,精神为之一振,早在上海时就看过她与“南麒北马”合作演出,也看过她挑梁演出的大轴戏,技艺精湛,是我崇拜的坤角之一。如今我有幸与她同台合作演出,是难得良机,当即表示同意,但又向他们提出济南方面如何处理,他俩异口同声: “由我们负责联系,你就安心唱戏好了。”
  接着我就为李玉茹同志“挎刀”演出。这一时期的演出使我艺事大增,印象深刻,终生难忘。李玉茹演出小组一行,有她大姐李碧玉(青衣)、小生郑盛萝、小丑季鸿奎、二旦曹和雯、二路老生郭和咏,阵容坚强,观众踊跃。
  我们演了《探母回令》、《红鬃烈马》、《闹院刺惜》、《打渔杀家》、《二堂放子》等“对儿戏”。玉茹同志对创作态度十分严谨,她不摆“名角”架子,采取“熟戏生演”,即便是配对过的戏,只要再演,就要再对过戏。她说: “越是熟,越容易疏忽大意,而在台上临时出错。”因此她的对戏,不是草草了事,而是带着剧情、感情的。还指出哪些“节骨眼”不合适应该如何如何 ……这在五十年代初,剧团还未建立导演制时是难能可贵的。我从中学习到不少宝贵经验。
  由于她常与“南麒北马”配演“对儿戏”,她把所得到的表演技巧和不同的艺术处理又转教于我,使我得到很大的启发。例如在《打渔杀家》中,她扮演萧桂英,当萧恩用船桨搭扶手,李俊、倪荣从岸上跳上船时,均有船身受到震荡而有晃动动作上下摆动身段时,坐在船舱尾端的萧桂英也随着场面响起的“嚓啷啷……”水波声而随着船身晃动,增强了虚拟动作的真实性和舞台环境的真实感。这与有些扮演萧桂英的死坐在椅子上,似乎不是同在这条船上的演法,感觉完全是两样的。演技高超的演员,只要在舞台上出现,不论有无台词他的“神”都在戏中,这就是“一台无二戏”。在“杀家”中,当萧恩念: “……带了儿的戒刀随为父的走! ”萧桂英: “爹爹回来!……这门还未曾关呢! ”萧恩: “……这门么? ……关也罢不关也罢……”萧桂英: “爹爹请转,爹爹请转! ……这里面还有动用的家具呢? ! ”萧恩: “傻孩子,门都不关了,还要这动用的家具作甚? …… 唉,不明白的冤家呀! ”萧桂英失声痛哭“喂呀! ”萧恩急忙以手掩堵其口,恐怕在这夜深人静时惊动四邻影响他们连夜过江去杀恶霸土豪的计划。在上述这节戏中,李玉茹的表情是十分细腻精彩的,她把萧桂英的纯真无邪,虽嫉恶如仇但还有着稚气的性格表演的维妙维肖,尤其是当萧恩痛苦地念出: “傻孩子,门都不关了,还要这家具何用? 唉,不明白的冤家呀! ”李玉茹在听到这段台词时的神情是似乎明白父亲的心事和此去杀家的可怕结果,复杂的心情不禁使她失声大哭,她的这句“喂呀! ”出声既高又响,当萧恩以手急掩其口时,她马上把哭声嘎然而止,脸上露出惊呆而又示意我不能放声哭,要坏事的,爸爸我不哭了……这种有稚气的表情既真实又可爱,增强了萧氏父女的悲剧性格色彩。舞台上演员的表演艺术必须有相互的准确刺激和反映,才能出现真实的艺术效果。上述李玉茹的表情感染了我——萧恩,下意识地以手急掩其口,并以训斥的眼神,瞪示桂英,台上台下悄然无声,增强了剧场气氛,突出了《打渔杀家》的主题思想,随之观众便报以热烈的掌声。
  李玉茹的表演是发自于角色的内心而表现于人物之外形的。在《武家坡》“回窑”中,她演王宝钏进窑后,以椅顶住窑门,背向观众而坐,薛平贵唱“忆昔当年泪不干……连来带去十八年”的大段唱腔时,她不是完全背向观众,而是侧耳细听,随着窑外薛平贵唱词的涵义而反映出不同的情感,因此,她不是死坐在椅上,而是随着人物的心情的变化而在“动”,但是这个“动”的节奏又是符合薛平贵整段唱的旋律节奏的。确有珠联璧合的演出效果。还值得一提的是,在《乌龙院》中李玉茹扮演阎惜娇,当宋江起誓“我若再进乌龙院,药酒毒死我宋公明! ”宋江出门,阎惜娇也有 用椅子顶住大门,侧耳窃听宋江在门外念大段道白的表演,由于角色不同,人物的内在情感也不同,同样的艺术处理反映出来的人物性格、举止动作均不雷同,阎惜娇有害宋江之意,对宋江在门外斥责她的话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恨怒于色,并希望宋江赶快离去,好放出藏匿于室的情人张文远,所以她的表情是忍恨隐怒,以双手抱膝和跪于椅上窃听的动作来揭示阎惜娇的内心世界,十分 精彩。
  以上仅仅追忆了与李玉茹同台演“对儿戏”时的心得。李玉茹同志为人和气,平易近人,常以她与“南麒北马”同台时之艺术所得转教于与她配戏的演员。这种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的艺德是可贵 的。京剧界老先生们常说: “多看好角儿唱戏,你的水平也会升上来。”此话一点不错,我深有体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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