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小巷旧事丨原味姑苏
【编者按】本文作者王梦沂。读朱红老大作,如坐春风;读王老师大作,如饮甘醴。这种阅读体验和美学享受,加上作者对于苏州文化细腻精致的描摹,更使读者进入了一座心驰目眩却又柔美静谧的殿堂。小桥流水,历历在目,既有苏州城的景,又有苏州人的情。
逝去的小巷旧事
文丨王梦沂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家从桃花坞搬了出来,迁进了位于苏州古城中心的双成巷。这是一条很古老的小巷,虽因后来的干将路改造,这条小巷已经消逝,但由于我曾在其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因此经常会想起它。
双成巷之名据说始于宋朝,儿时听老人说起,这巷名是因在宋时,这里曾经有过一位名妓叫董双成的,说旧时这一带是相当繁华,曾是文人官绅冶游之区,附近还有着幽兰巷、花街巷、柳巷等同样暧昧的名称。
当然,这已是消逝很久了的事情。我少年时居住到这条小巷里,巷内很幽静,深深巷子里,特有的弹石路面被路人踏得溜滑,小巷口还开着烟杂小店,卖些油盐酱醋老酒、香烟草纸肥皂等方便居民的小杂品,家里的大人们称之为“烟纸店”。
留给我印象较深的,就是小店里卖酒。那小烟杂店的柜台里外,放着不少大肚酒甏,稍微走近些就能闻到浓郁的酒香味,人们所要买的酒,就是从这酒甏里面拷出来的。我儿时学会的第一件家务事,就是相帮大人到烟杂店拷料酒。
从3号我家门口,到幽兰巷口的烟杂店,只有几步之遥,记得往往是大人们起的油锅要旺了,才急急忙忙喊我:某某啊,快点帮我去拷二两料酒。然后就是塞过一只酒瓶或一只小碗和五分钱来。临出门时又叮嘱一句:到幽兰巷口去拷啊,那里不兑水的——余音可以一直传到墙门外深深的弹石路上。
住在楼下西隔厢的小脚好婆,也常会差我去拷酒,还夸我机灵,会给我戴高帽子,说我拷回来的酒,碧碧清。
小脚好婆住一楼西隔厢,我家是住在二楼的东隔厢。在那个年代里,这套老宅的东西厢房连客堂耳房加二楼的正房和隔厢,同时租给了五户人家。苏州的老房子,特别是那些大宅,它的每一进,大都为三间两隔厢(苏州人喜欢将厢房称作隔厢)。形成了中间是天井、天井北面是三开间的正房、东西两侧为隔厢的一种格局。
东西两隔厢,常规叫东厢房、西厢房。苏式老宅里,一般正房中间为客堂,左右耳房(次间)为卧室,两侧的隔厢,则可作为书房或客房,亦有当饭厅用的,这要视家庭人口多少因需而定,子女多了也会让晚辈居住。
3号里以前的主人,常在客堂招待客人,在厢房里休息。到我家居住进这座老宅时,一楼的东隔厢,已经当作了灶屋间,几户人家合用。
住在双成巷时,家中还没装上自来水,常用天落水可以代替自来水和井水,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天落水清澈到可以从满缸的水面见到缸底。为了在老天不下雨的时候,也能品尝到清淡甘甜的天落水,苏州人会想方设法收集、储存雨水。
接水的工具通常是用白铁槽横挂在屋檐下,半圆形的切面朝上,恰好对着屋檐的落水处。白铁槽挂在屋檐下须呈一斜度,下雨天,水落在瓦片上,又流向屋脊的凹槽处,然后由凹槽处流入白铁槽,水从白铁槽的低处一泻而出,泻落处,早就安放好了一只大水缸。
3号里有一个四面屋脊的天井,天井不大,两侧就搁有这样两口绿色大水缸,水缸的主人就是小脚好婆。水缸里的水就是天落水,是用白铁槽直接从屋檐引入水缸的。平常的日子里,水缸上面用白铁皮盖封着,就算碰到下雨了,小脚好婆也不许我们马上打开,一定要等那雨水冲刷屋面有了一个时辰左右,才让打开水缸盖让天落水哗哗地冲进水缸。
如果碰到老天长时间不下雨,那么家中的大男人就要出面,到老虎灶上去拎自来水了。
在双成巷南首,从幽兰巷西口到花街巷东口老虎灶,民国之前有过一座桥,叫“百善桥”。在民国老地图上还有标注,百善桥下曾有条河,就在西美巷和双成巷之间。但我们搬迁过去并没看见有河,一些简陋的房屋建筑,应该是填河以后建造起来的。
唯一显得古朴些的是百善桥北的那所民办小学,记忆中有个很高的门槛,灰墙斑驳。听大人说,那所小学校原是一座观音庙,从位置上看,这庙是跨河建在桥北侧,庙门就开在桥上。现在平江路上还留有这样一座桥——雪糕桥,北侧就有一房屋跨河倚架在石桥梁上,非常独特。
观音庙是在解放以后才改成小学的。学校门前这段路不长,宽度却比一般小巷要大,不像幽兰巷花街巷那样狭窄,且路的中段高两头低,仍然像桥坡一样。桥面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桥东是烟纸店,桥西就是老虎灶了。
我经常过“桥”穿过花街,到养育巷一家小书摊去借小人书看,或到太平桥堍去买油氽面衣饼吃。当然,过“桥”去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去老虎灶泡开水。
花街巷口这家老虎灶,灶头四角平排安装了四只铁镬子,中心是朝上的灶膛口,可往里面倒笼糠、木屑等燃烧物。灶头后面又装了一只更大的镬子,大镬子上还按有高木桶,里面可装好几担水。这里面既可存水,又可利用灶头与烟囱通道中的余热,将大镬子里的水预先加温。等小镬子里的开水泡得差不多了,就把大镬子里的温水,舀到下面的小镬子中继续烧。
以前苏州,老虎灶是很普遍的,差不多每条街巷里都有。那时苏州人家用热水想省事,就到老虎灶上买好水筹。水筹为竹制,大筹一角钱十二瓶,小筹一分一瓶。水筹上的字样,是用铁字章烧红后烙上焦黑的印记。等要用热水时,直接用水筹去泡就是。泡水时,店老板是用原始的水勺和漏斗来灌热水瓶的,大勺子浅浅一勺水,就能将热水瓶灌满。
双成巷里每天都有定时来收垃圾的垃圾车,收垃圾的环卫工人手里摇着铜铃。只要那铃声“当啷当啷”摇响,人们便会纷纷从家里出来倒垃圾,那时还没有塑料马甲袋,垃圾贮物是百花齐放,端出的有畚箕、旧脸盆、柳条框,或是旧铁桶改成的垃圾桶。
我家那时烧煤炉,垃圾中除菜叶果皮之类外,主要是煤球灰。我家住在二楼,有时从窗户外传来垃圾车摇铃的声音,冲下楼端着畚箕出去,垃圾车已经走远,就要追上去高喊一声,那垃圾车就会停下,等你倒干净了再走。环卫工的服务态度很好,碰到进深的老房子,会举着铜铃一路摇将进去,使每一户人家都听得到。
除了倒垃圾,还有另一道特殊的风景:每天清晨,小巷各处就会准时响起粪车工人的吆喝:“倒马桶噢!马桶拎出来——”,风雨无阻。睡眼惺忪的人们,会纷纷拎起家里的马桶,冲到大门外去,开盖、倒货……刹那间,路上行人都会嗡紧鼻子……
也有人家趁天色暗淡,早早便把马桶放在门口,待天色微明,涂满了黑柏油粪车隆隆而来,粪车工人挨个倒清污便,然后扬声高喊“哎嘿……当心”拉起粪车至下一家,继续高呼“马桶拎出来”,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如今,每天清晨在小巷忙碌的粪车工身影已经消逝,小巷也几乎已没马桶了……随着时代变迁,承传千年的生活方式正在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