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

春天的太阳把它明亮的光辉倾泻在开着花的苹果树上。苹果树脚下盛开着些蓝色的矢车菊,教堂的钟声掺杂着苹果树甜蜜蜜的气息不时飘过。不知名的小鸟吸吮着洁白的花蕾,尽兴时就抬起头来发出快活的鸣叫。

伊莱莎坐在饭桌前,身姿挺拔,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天蓝色的裙装衬得她的面颊光洁如瓷,微微地发着光亮。她看看在一旁谈笑风生的母亲,把衣服上的缎带绞得发白。今天是伊莱莎新生的小侄子的洗礼,可她却高兴不起来——还不是因为早上她跟母亲说的那些唐突的话!

今天早上,她坐在梳妆台前的软凳上,在镜子中看母亲为她细细梳发。梳妆台是用上好的木头做的,被擦拭得光亮而温润。院子里已经吵闹起来了。母亲的面容骄傲而又欣慰,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放松,任由心里的话流淌出去:“妈妈,小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伊莱莎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母亲的嘴唇已经极快地动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居然在今天的日子里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的!”伯格曼夫人恼怒地打量一下女儿,说道:“你还是换掉这件粉色的衣服,去穿上那件天蓝色的吧——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关上门,高跟鞋的哒哒声在走廊里回荡。

母亲仍然快活地笑着,手里挺着那个婴儿。他被裹在一尘不染的白袍子里,只露出一个又皱又小的脑袋。眼睛紧闭,像一位做学问的老太爷,又像一只在太阳底下舔爪子的白猫。伊莱莎被自己逗笑了,不再看母亲和婴儿。她蹑手蹑脚地离席,在教堂边的小路上漫步,心里想着她最近读的那些诗。那些散发着清香的文字让她期待着,又似乎很畏惧。她的心绪随着诗句的起伏而荡漾,她的想象环绕着那些形象而驰骋。每当看到萌发的花蕊,或是壮丽的朝霞,她受到振奋,以至于要落下几滴眼泪。在睡梦里,她朝着美丽的天使伸出手去,天使将华美的织锦披在她身上,和她一起在天空中飞行,不知要飞到什么地方去……这青春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破土而出,哼唱着美妙的旋律,无声的旋律:让人想要歌颂春天。

她顺着小路弯弯绕绕地走下山坡,听到一阵忽急忽缓的诵读声。离伊莱莎有几步路远的草地上,一个少年正靠在一棵树下,一棵苹果树。洁白的花瓣散落在他肩头,但他穿着白衬衣,所以倒也显得不很邋遢,反而很……伊莱莎认出这是她幼时的玩伴沃尔夫冈。看到他变得几乎像个成人,她甚至有些惊喜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脸颊很快滚热起来,红得像苹果。“该死了,伊莱莎!”她用母亲的口气轻轻骂着。要是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沃尔夫冈则从容得多,他邀请她到树下坐一会。伊莱莎抿着嘴拒绝了。

“当你靠在这片树荫下,看天上的云,你开始思考,开始有困意。一种美妙的平静笼罩着你——你真的不多呆一会儿吗?”

伊莱莎简直无法对着他明亮的双眼说不。她坐在他身边,他们就这样愉快地攀谈起来。

“你在读什么?”

“不过是些繁重的理论书罢了”。沃尔夫冈把书放到一边,洁白的手指朝着她的方向滑翔,想帮她拂去身上的花瓣。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睛,仿佛在两孔奔涌的泉水中看到了远方的源头。

教堂的钟声响起,伊莱莎赶忙站起来,像惊慌的鹿一样逃走了。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当当当的声音,一只蜜蜂追着她嗡嗡盘旋。

此后,每周的这个时候,伊莱莎都能在相同的地方碰见沃尔夫冈。他说这是他的“一个私密的空间”,学校每次放了假,他都会来这里。而伊莱莎呢,则不是来为母亲采野花,就是到溪边散步。这次,沃尔夫冈正写着什么。苹果花已经落了,显得光秃秃的,枝蔓倒长得越发好了。

“你来的正好,来看看我的日记。”

伊莱莎吓了一跳:他是怎么知道我来了的呢?她接过本子,看见满篇谈论的是专制、是美、是羞耻……这些论调是她闻所未闻的,使她抵触又好奇:“我没有太懂。”

“没有关系,伊莱莎。你知道吗,就在昨天上午,这种专制还准确地降临到了我头上。就因为一个同学背错了文章,而我认为他的叙述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诠释。我说出我的观点,老师就把教鞭举过头顶……他们不容许任何创新和批判的思维存在,只是想制造出不断咀嚼古板条文的机器。你觉得这难道是对的吗?”

“噢……”,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从伊莱莎的头脑里冒出来,又疼又痒。她深深地为沃尔夫冈和他的同学感到难过,对那位刻板的教师感到厌恶,并从他的教鞭联想到牧师、神父、母亲严肃的面孔。厚重又冰凉的圣经,还有那个被裹在袍子里的婴儿。她突然有些明白沃尔夫冈的日记了。

教堂的钟声响起,伊莱莎和沃尔夫冈朝着山顶望去。伊莱莎把本子递给他,他们的手指顺势相握。

“伊莱莎,如果有一天,没有人哭泣。”

后来很久伊莱莎都没有看到沃尔夫冈。不过,她每周都来赴这个无言的“约”。有时在树下坐一会儿,有时就在草地上站上一下午。真像沃尔夫冈说的那样,每当她来到这片世外桃源,她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缱绻和温柔也经常伴着青草香味潜入她的梦,赶都赶不走。最多的,还是想到底是什么绊住了沃尔夫冈。伊莱莎整日面颊红润,让伯格曼太太有些为她担心。可她却说:“我很好,妈妈。”

这周伊莱莎出门去的时候,天上卷来了好些浓密的云。她顺着小径向教堂走去,看见许多人正从山坡上向四面八方散去。“一片翻滚的黑云,一团奔流的黑色岩浆,”她想。有人离开了他的亲友,于是她绕过教堂下山去,在心里默默地为死者祷告。

她刚一看见那棵苹果树的树梢,心里就已经知道树下站着她的沃尔夫冈。她小跑下山,果然看见他戴着黑礼帽,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他的背影消瘦极了,脚下也并不很稳当,可他依旧挺拔得像苹果树。

伊莱莎开始感到悲伤了,看见他这样,她感受到了灰色的心情。她轻轻触碰沃尔夫冈的手指。

沃尔夫冈像触电一样弹开了,他转过身去,一双那样深陷又波涛起伏的眼睛看着地。

“伊莱莎,今天也许不是个好时候,我也本来不应该在这里的。我的同学,我的好朋友……他死了。就是那位背错了课文的同学。”

“噢,沃尔夫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让我陪你站一会吧”,伊莱莎把视线重叠在沃尔夫冈的目光上——是一段老而丑的树根,纠缠着。

“他成绩并不很好,可他已经用尽全力了。老师不喜欢他——几乎是针对他!他的期末成绩被打了不及格——他被退学了。谁知道他父亲是怎么苛责他的?他前几日来找我,说他想要逃到美洲去,可是——”,他的话因为情绪激动而终止了,“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沃尔夫冈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好像他的生命就要终止、天地就要混沌一处。

乌云越来越密,天上落下了细小的雨点,让伊莱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一个年轻的生命陨落了。鲜花的花蕊、长剑的利刃、明镜的宝石,寄托了父母的期望、朋友的友爱,就这样无法挽回地陨落了!可能几天前他还在憧憬,他还在幻想,他还想探寻这个世界。可是现在这一切已经沦为过往——他离开了。现在人们多渴望能再次安慰他,鼓励他,祝福他。可是已经迟了:白玫瑰已经铺满了他的墓碑,在那块冰冷的石头上枯萎。

“你走吧,伊莱莎。我本就不该在这里见到你。下雨了。”

“我宁愿不走,我宁愿就在这里,淋雨。”

“淋雨!”,雨已经大了起来,噼噼啪啪地砸在身上。“我们每天都在淋雨!温暖的屋室是我们的家吗?他们不接纳我们,我们也绝不屑于搭理他们!冰冰冷的石头,靠壁炉的温暖就能改变分毫吗?”

“沃尔夫冈……听!是丧钟。”

两个年轻人静默地听。钟声逐渐被雨声盖过去了。

“你走吧,伊莱莎。我只会伤害你!我已经没办法控制内心所煽起的强烈情绪,一切都要晚了!”

“你怎么会呢?你是我见过的最……我看见你,我想起——美!”

“你和那些年轻的姑娘每天穿着束腰,一走路就喘气不止——到底什么是美呢?伊莱莎!难道美的东西活该被冰冷的石头压制住,给消耗殆尽?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如果真理就是如此,书里的格言确凿如实,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人们顺从地活着,倒不如放肆地死去!死亡,哼!人们为什么惧怕死亡?”

“人们说死亡的世界是圣洁的天堂,或是黑暗的炼狱。”

“是了!人们怀着胆怯的心理归顺了神明,就要永生永世地受到他的辖制!谁愿意受到魔鬼的讥嘲和小鬼的鞭笞?谁又光鲜至极,铁定能得到天堂的入场券?没有人能不犯下错误,有些甚至罪无可恕。慈悲的上天又将如何称量?难道他有一杆万能的秤,能清算世间的一切高尚与罪恶、祷祝与诅咒?荒唐啊!把一切筹码压到后世的福祉,今世所行善举成了骗人的谎话,犯下的罪孽就是狂徒的罪证!何必自寻烦恼呢?若是如此,这一切的法律、人伦,岂不在永恒的天堂与地狱面前成了小儿的把戏?新生的人何必降世?无所牵挂,也就无功无过。人们用虔诚的祷告掩饰内心的慌乱,用埋头经书的举动宣告头脑的空虚,却不睁开他们的眼睛,去看——这世间美丽的风景!如果他们这么做,一切举动就都有了意义:因为自然是多么伟大!宇宙是多么辽阔!生灵是多么精妙!如果一切事物都能在这片乐土上安居乐业,为什么我们要制造出这好大一片喧哗与骚乱?我们又与其余有什么不同?啊!真正圣明的神啊!我唯一而又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是没有看清这世间的美妙绝伦!”

“可是鲜花不能持久,宝剑也有生锈的一天——”

“是了!最深刻的格言就是如此: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的。鲜花与宝剑正因为它们的无法持久而令人更加怜惜,也更加美。美的事物永远流传!鲜花的芳香在鸟雀的口口相传中存留;宝剑的锋利在古人的典籍中诉说;智慧的头脑!高尚的人格啊!贤明的先贤,他们的躯体早已不在,可他们的思想仍然隽永。伊莱莎!什么是美?”

“美是——脱下繁重的礼服,穿上轻薄的丝绸衣服去草地上野餐!”

“对极了!”

“是把被送进了屠宰场,马上要被屠戮的猪娃放归田野!”

“是的!”

“是把厚重的、冰冷的、祸害人的东西扔到湖底去发酵,好在第二年长出莲花!”

“伊莱莎!你的头脑简直太聪明了!所有人生下来就理应在天上自由地飞翔,理应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理应只顺从自己的心。伊莱莎,我每天都在梦里见到你——”

“我也一样!”

“你是一个怎样的生灵!你是一朵初春的紫罗兰,不需被采下炼制而能永葆馥郁和持久;你的双目令人把明星当作火把;你的话语饱含森林最深处草叶上晨露的清新;你的微笑涂染着草木的银梢;你!你给我带来的震撼要大于世间小麦青绿、山楂鲜红等颜色的总和;最艳丽的玫瑰在你面前也要自惭形秽,因为你的心灵纯洁。世间能与你并肩的只有苹果的蓓蕾!我但愿永远瞻仰你的容颜,才来到苹果树下默默无言。”

“光明的事物容易归于混沌,年长者劝诫我们要练习忍耐。他们说,唯有克制能带来永久的祥和。”

“是了!是什么使我们停滞不前,伊莱莎!这些强大而腐化的东西是毫无道理的,是应该被废除的,天知道它为什么存在了这么久,久到它已经让世人麻木冰冷如石头!这样的,我们偏要在它的目光下紧紧相拥!你害怕变成石头吗?

伊莱莎用最热烈的拥抱回应沃尔夫冈,她在哆嗦,可这一刻她无所畏惧。暴风雨是多么猛烈啊!它吹打着树干,树叶哆嗦不止。多寒冷啊!冷到让人情不自禁地相拥!一切都和树干化为一体,雨水顺着粗粝的躯体流淌,汇成海洋。多辽阔啊!一个光灿艳丽的世界就在眼前;多壮丽啊!永恒的、火红的,张扬而肆意的,在天地之间任意屈伸啊!比天要高,比地要深,去触摸银河,去感受火热的地心!烫!这才叫蓬勃!多么快乐!亚当和夏娃也会艳羡不已!吹打罢!吹打罢!风雨越猛烈,越扭曲、翻滚、生长——一个燃烧的火球,比天地还辽阔,所到之处荒凉得到重生,最终求得自由!纠缠的树根绝不是丑恶的化身,它蜿蜒前进,山崩地裂。花儿啊,草儿啊,请你尽情地来!在我的躯体上生长,你永远不会被践踏、永远不会感到疼痛——没有人会哭泣了,哭泣是不被容许的:不容许!

伊莱莎回到家里依然在哆嗦。伯格曼夫人用毯子把她紧紧裹好,安置在壁炉前也不见效果。她大病一场,几个月以后症状加深了:她开始呕吐、苍白。最令伯格曼夫人担忧的是,她的女儿已经穿不进束腰了。

她只好叫来了医生。这位经验老道的老先生安慰年轻姑娘说这不过是贫血的症状,让她好好吃药,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他把伯格曼夫人叫出客厅嘱咐她几句话,她过了很久才回来,眼泪已经浸透了她的衣领。

伊莱莎问,怎么了,妈妈?贫血很严重吗?她纯洁的眼睛眨呀眨。

伯格曼夫人瘫软在沙发上,她说:“噢,伊丽莎白……”

我的女儿,你怎么做出了这种事情?

一个星期以后,沃尔夫冈被家里送去了少教所。又过了一些日子,这片安静的土地上再次掀起了一场暴风雨,雷鸣大作,不偏不倚地把一棵苹果树劈为两半,丑陋的树根尽数裸露在世人眼前。正在由青转红的苹果被烧焦了,成了土地的肥料。

沃尔夫冈重获自由时,苹果树正在开花。他长高了些,只是更瘦了,眼睛深陷在高高的鼻梁下。母亲看到他这副样子,直接抱着他哭了出来。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父亲是个牧师,儿子做出的事情他虽然极力掩盖,但依然让他蒙羞了。这是怎样的羞耻!

在家休养的日子里,沃尔夫冈经常拘谨地在草地上散步,一不留神就又踏上了那条小径。也难怪——他曾经踏上这条路多少次啊。

他不愿走近那棵苹果树,只想远远看它开花,与往年一样繁盛,或者稍差些也可以。可是它已经不再能开花,因为现在只有一个挪不走的树桩连带着树根留在那里。他的心里不能再凄凉:“这难道是天意吗?”

山顶上传来钟声。沃尔夫冈明白为什么要把这教堂建在山顶了,从山顶传来的声音和从天上传来的声音几乎没有两样。从小,他聆听着礼拜声和钟声长大,但他从未感到被召唤,只是听从父辈的安排罢了。现在他走上山顶,稳重地走上去。悲伤已经让他变成了一个老成的青年。

他走进这所不大但宏伟的建筑。教堂里有些阴冷,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大堂,进到最尽头的墓穴。墓穴里灰暗潮湿,有一股强烈的霉味。他垂着头从一排排的墓碑前走过,在心里希望死者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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