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瞎河
2008.06.04草 2018.10.30整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维
大平原生人,无高山可仰,无清泉可濯,要说怀念,也唯有一些散如碎玉的微芒,隐在岁月长流中熠熠闪光。譬如瞎河,几番天风海雨,数十载砥砺消磨,反而愈来愈让人心心念念。
瞎河,沧桑无限地横亘于故乡小村之南,东西蜿蜒不过十里,仿佛小提琴上陡起的一个高音,银瓶乍破,却戛然而止。从根脉上追溯,瞎河只是古宣惠河的一截河岔,无外乎洪水猛兽之际,泻洪排涝。而近几十年的天旱少雨,已使瞎河处于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无水而弃置,久而久之,乡民们拦坝养鱼,继而在河谷上开荒种地,瞎河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瞎河”。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历尽劫波的瞎河,一眼望去,老态龙钟,平静又沉默,确实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哪怕是曾高高隆起的河堤也被夷为了平地,河上河下,到处都挤满了大片大片的庄稼,数百米虚渡,几丈深空怀,天外浮槎般的老伙计呵,怎么就慢慢演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犹记得,曾几何时,那一流清澈舒缓的碧波,鸟飞鱼跃,四面薰风,它的光,它的影,在脑海间摇曳。
孩提时代的瞎河,像一个胸襟博大的庇护者。自幼家教甚严,生性再执拗,往往父子抵牾,受了委屈,无处倾诉,不知有几次,趁着夜色,跑到瞎河大堤上闷坐,然后听着家人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心中便仿佛滋生出些些莫名的快感。那时候瞎河的夜色,美仑美奂。繁星满天,轻风拂面,芦苇丛的婆娑声,青蛙们的跳水声,蟋蟀们的拉琴声,蚊蚋们的嗡嗡声——万簌俱在,梦幻也似。如果是秋月当空便更好,别有一番瑰丽的景致。你看波光粼粼,芦花飘白,偶尔一只水鸟冲天而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侧滚,绝尘而去。再举目四望,村庄里的灯光飘飘渺渺,实在已想不出再多的溢美之词。
曾经的瞎河两岸树木成荫。小孩子们常常三五成群地到林子里捉迷藏,粘知了,弹麻雀,扑蝴蝶。得与不得,无非是疯上一场。林子里有一大半是槐树,另一些是柳树,榆树,钻天杨。地上多是野苜蓿,踩上去软软绵绵,格外的惬意。还有,还有,棘藜草,苍耳子,婆婆丁,打碗花,星罗棋布。也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甸草,顶着一头的小黄花,在风中自顾自地搔首弄姿。这让大家如何不欢喜!
伊甸园里哪能没有蛇呢,它们素以邪恶乖戾而著称,没有比这种邂逅更令年幼的小心灵刻骨铭心了。高大的树木们忽然跳开,一条羊肠小路战战兢兢地七拐八拐,你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落了单儿,一条肥硕油腻的大蛇懒洋洋地游过来,彼此愣怔怔地对个“表”,几乎是同时转身,抹头就跑,说不定胆裂魂飞之中,还能补上三五声“惨”叫……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曾言,“幸福就是肉体无痛苦,灵魂无纷扰。”而今深以为然也,年少无忌,是不会太理会物质生活的层次高低的。蛇之属,在于畏,那鱼之属,则在于味。瞎河的鱼,是真的味美。挡堰围渔通常是大人们的保留节目,他们穿上水裤,祼着上身,在水里摸呵摸呵,哎哟,好大的一条!小孩子们只能望洋兴叹,在岸边上大呼小叫,特狗腿地给打着下手。有一次围渔归来,家里分了一小桶的鱼儿,只是简单地择洗,连个油花儿都没有,沾点儿面糊就下了锅——几个小伙伴大快朵颐呵,些些鲜腥,哪顾得上嫌弃了,一会儿工夫,盆儿干碗儿净,大人们在旁边一个劲儿直瞪眼睛。
瞎河有着自己浑然天成的慈悲,未曾听说它吞噬过任何一条无辜的人命,反倒是这些“獠牙巨齿”的男男女女,只晓得攫取,攫取,攫取。河水断流了,渔船们搁置了,两岸的乡民们再也不用为了一方水源去持械争斗。大家坐下来,分疆裂土,养鱼的养鱼,开荒的开荒,真像一帮好兄弟。
几十载沉沉浮浮,现在的瞎河就像一道巨大的疤痕,树砍了,堤平了,连同它的芦花,水鸟,蛙鸣,鱼跃,甚至那些肥硕油腻的大蛇们,空气一般蒸发了,似乎从未存在。有时回村庄,忍不住想去看一看,辗转反侧,到底算了罢。
看什么呢。天地玄黄,不差这一番徒劳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