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是「不能欺负听话的人」最佳注脚
就在几天前,武汉籍作家方方因为发表敏感言论,被微博禁言了。
禁言长达14天,与病毒隔离的时间一致,也难怪,有些人就是把“言论”当作“病毒”一样看待的。
方方和电影的缘分不浅。
她的知名小说《万箭穿心》被改编成电影,收获了极好的口碑。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早在1997年,由方方另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曾经名噪一时,并提名了第47届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
它就是由黄建新和杨亚洲联合执导的《埋伏》。
《埋伏》是一部看起来很小,实际很大的电影。
它的情节特简单,讲的就是两个人埋伏的故事。
但从这个故事蔓延开,你却能看到整个社会结构以及小人物在体制下的心酸。
那种情绪,正暗合了当下的时代。
不信,你就往下看。
01
聊《埋伏》,绕不过去的,要从导演黄建新聊起。
在活跃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导演里,黄建新是观察中国社会最透彻的一个。
眼光毒,下手狠,颇有些影坛公知的意味。
他最有名的作品,当属“都市三部曲”。
名字对仗工整,分别是:《站直喽,别趴下》(1992)、《背靠背,脸对脸》(1994)、《红灯停,绿灯行》(1997)。
可是,这三部电影在内核上却远没有表面那么工整。
我觉得更能代表黄建新的是另外一组三部曲,由《背靠背,脸对脸》、《黑炮事件》(1985)和《埋伏》(1997)组成。
我称它为“体制三部曲”,因为它们讲述的都是人与体制的关系,或者说人在一个畸形体制下的窘境。
纵观这三部电影,刚好构成一个三层结构。
《背靠背,脸对脸》位于顶层,讲的是体制中的官员。
影片透过一场文化馆的馆长之争,带我们走进中国官场,看一群人为了一个职位绞尽脑汁,互相倾轧。
所有笑的背后,一定藏着把刀;所有的忠厚之下,必然暗藏杀心。
最后,大家争来争去,不过是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
没有赢家,只有剪不断的人情债和私欲网。
活脱一个现代版的“官场现形记”。
《黑炮事件》位于中层,讲的是体制中的知识分子。
这群人本该活得很有尊严,却因为有知识,有独立思考能力,而被体制一再怀疑、排挤。
影片中的工程师赵书信,只因给德国专家发了一封电报,立马遭到停职调查。
那电报上的内容是:黑炮301。
直到影片最后,德国专家寄来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关于“黑炮”的全部秘密。
是什么?
大家自己去看。
实际上,不管“黑炮”是什么,它所代表的都是“什么也不是”。
或者叫,莫须有。
至于今天我们要重点讲述的《埋伏》,则位于最底层。
它讲的是体制中的小人物。
影片由一起犯罪案件开始,黑夜,船厂工人一家四口被残忍杀害。
保卫科长老田和干事叶民主接到任务,负责埋伏,观察嫌疑人的动向。
由这场埋伏开始,我们看到一个隐形的社会结构慢慢浮现。
那里面有体制的冷酷,权力的傲慢,也有普通人的委屈。
如果用当下最应景的一句话来概括本片的主旨,那就是:不能欺负听话的人。
02
埋伏。
听起来挺威风,实际是个苦差事。
24小时不间断,不得擅离职守,还不能让家人知道,至于何时结束更是个未知数。
神探杨高一共划分了7个埋伏点,最后把最不起眼的一个分派给了保卫科。
可别小看这个情节。
它虽然只占了很小的篇幅,却是全片的关键。
首先,透过这件事,导演为我们讲清楚了当时——也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社会结构。
这个结构同样分为三层。
位于最上层的是公安,代表着公权力,负责整个案件的侦破。
位于中间的是联防大队。
联防大队兴起于八十年代末,为的是填补当时警局人力的不足,于是警方从各工厂抽调人员,为己所用。
这些人既是工人身份,又为警局办事。但也正因为他们距离国家机器更近,从而获得了一种权力的优越感。
对应到影片中的人物,就是由郭冬临扮演的联防队长邱建国。
接下来,是位于最底层的船厂保卫科。
他们是实打实的工人,离国家机器最远,也最不受重视。
于是才有了杨高把最边缘的一个埋伏点分配给他们的情节。
说白了,这个埋伏任务很可能是一场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瞎忙活。
但没办法,组织上派下来了,保卫科的人就得服从。
随后,我们沿着这个逻辑,进入保卫科的内部。
这部电影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它没有拍工厂的画面,也没有拍科室,却把当时单位里的生态用侧写的方式勾勒出来了。
怎么勾勒的呢?
我们先想一个问题:这个任务是怎么落在老田和叶民主两个人身上的?
是因为他们能干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影片没有明确交代。
但细想,你就明白了。因为他俩最老实。
科长老田,别看是个科长,实际上没什么实权。
熟悉当时单位环境的人都知道,保卫科是最容易往里面混人的部门。
今天厂长递个条子,塞进俩朋友;明天书记使个眼色,塞进俩亲戚。
科长眼看着手下挺多,实际各有背景,真到干活时谁也指使不动。
于是老田只好亲自上阵,而唯一能听从他差遣的,也只剩下无依无靠的民主一个人了。
与老田不同,民主对这套体制没有好感。
相反,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体制的不信任。
他是个退伍军人,转业时原本可以进入公安系统,却因为怕累、嫌麻烦,去了工厂保卫科。
这里面本身就带着一种对体制的不屑。
而他之所以听从老田的安排,也不是出于对上级的服从,而是基于朋友间的信任。
正如老田所说:“民主这个人吧,是我手下能力最不强的一个。但他有个优点,讲义气,为了朋友,哪怕再小的事,他也当成大事办。”
就这样,老田带着民主,登上了废弃车站旁的一座水塔,开始了埋伏的任务。
他们手握望远镜,盯着远方,等待着迟迟不肯现身的目标。
03
这场埋伏,一直都等不到人。
想想都觉得煎熬。
水塔上的环境差极了,只有很狭小的空间可以存身。
老田和民主一人12小时,昼夜交替,一等就是二十多天。
可他们要等的人——犯罪团伙的头目“智者”——却始终没有出现。
在这二十多天里,两个人的精神都被拖垮了,他们的生活也陷入了巨大的困境。
老田患有肝癌,时日无多,但他每天还要瞒着妻女执行任务。
民主遭到女友怀疑,却根本没法解释,只得拖着疲惫的身心一次次登上水塔。
嗑瓜子,喝水,打瞌睡,聊天,所有能打发时间的方式都被他们试遍了,可无望的等待终究难熬。
每当民主萌生退意时,老田又总会站出来劝他:“咱们干保卫的,不光要有责任感,还得有正义和良心。咱们一走,要是罪犯又跑去杀人,可怎么办?”
这就是一个本分的普通人在体制里所面临的窘境。
他们没有靠山,没法轻而易举地向上爬;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甘堕落,无论面对什么工作,照样恪尽职守。
因为他们的良知不允许有任何疏忽。
而体制也正是看准了他们的“老实听话”,才让他们做着最辛苦的工作,担负着最大的责任,却不给他们应有的尊重。
因为这套体制运行的逻辑,从来都是“任人唯亲,欺软怕硬”,老实人如果不学会攀附关系,又不愿做个混蛋,那就只剩下一个结局:任人宰割。
于是我们看到,当民主终于按捺不住,找杨高去诉苦时,杨高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问了句:“你是谁呀?”
那一幕,将体制的傲慢暴露无遗。
更别提21天过去,警局发现情况有变,下令取消埋伏点。联防队长邱建国一心只顾打牌,竟忘了通知。
自此,老田和民主终于成为了被体制彻底遗忘和放逐的人。
他们继续执行着早已撤销的任务,继续憋在水塔里,直到赔上生活甚至性命。
应该说,导演黄建新的这一番批判是非常毒辣的。
他用“埋伏的任务”来指代“徒劳无功的差事”,又用“废弃的水塔”来象征“无人问津的处境”,由此书写了体制对个人的泯灭。
这还不算完。
影片最后,更荒唐的事情发生了。
谁也没有想到,原来水塔才是智者真正的据点,老田和民主——这两个早已被抛弃的人却因为忠于职守,意外立了大功。
看到那一幕,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诚然,如《疯狂的石头》一般,导演通过一个曲折的过程,让真宝石意外落到了守护它的人手里,算是完成了一种变向的奖赏。
《埋伏》同样如此。
但另一方面,代价又是什么呢?
是老田没能及时就医,加重了病情,为此搭上了性命;是叶民主找到邱建国,把后者狠狠揍了一顿,因此进了局子。
于是,在最后的表彰大会上,领导高高在上,念着立功者的名字。
台下,警局的人,联防队的人,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面孔,想来可能是保卫科的其他同事,大家通通坐在那里共享荣誉。
唯独没有出现的,是老田和叶民主。
这两个理应受到最高嘉奖的人,毫无意外的又一次成为了缺席者。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黄建新给的安慰都是假的。
而此刻的一幕,才是真相。
在一个畸形的体制里,普通人的尊严不可能轻易获得,哪怕历经重重磨难,迎来转折,也终将落空。
更讽刺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从头到尾,老田和叶民主获得的最真诚的夸奖,不来自正义的一方,而来自于被他们寻找了三十多天的“智者”。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说:“我想见见埋伏在水塔上的人,我敬重他们。”
04
关于《埋伏》的故事,我们还可以看得更“虚”一点。
它在讲什么?
它讲的是两个人等待一个始终没有出现的人的故事。
听起来是不是很像“等待戈多”?
没错。
如果更抽象地理解《埋伏》,你就可以把它看成是中国版的“等待戈多”。
片中的老田和民主,等待着传说中的“智者”。
他们每天重复着相似的动作,聊着无聊的话题,却总也不见人来。
渐渐地,他们感到无力、困惑,甚至暴躁,日子久了,他们开始麻木、消沉,直到最后,他们终于挨过了虚无的煎熬,继续等待,并为自己的等待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老田为何等待?
因为他自知生命将尽。
他宁愿死在有希望的等待之中,也不愿死在无望的病榻上。
民主又为何等待?
表面看,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是与神秘人之间的电话。
那神秘人不断用话语开解他,给他讲“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
直到最后,民主赶到神秘人家,发现他竟是个“聋子”,而他们之间所谓的通话也不过是两个单向的自说自话而已。
荒谬吗?
或许是的。
但它却隐含了一个积极的含义。
那就是,民主并不是因为别人的鼓励而继续坚守的,相反,是他内心早已有了坚守的信念,才会错把他人的无心之语都当做是莫大的鼓励。
他坚守的信念又是什么?
两个字:情义。
这是这部电影最打动我的地方。
民主之所以要坚持完成埋伏,并不是因为他真的相信凶手会出现,也不是因为他要博得体制的认可,而是因为他答应了老田,替他站好最后一班岗。
尽管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凶手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逃跑,但这万分之一断送的却是老田一生的清白和本分。
于是民主不敢怠慢,又在水塔里苦苦支撑了十几天。
他的坚守,守住的不是对体制的“愚忠”,而是两个普通人之间的承诺。
正如影片最后,杨高被民主打动,要和他做朋友。
民主在杨高面前,丝毫没有面对公权力时的卑微,相反,他始终保持着尊严。
看着杨高一步步走远,民主对女友说:“他要是回头看我,我就交这个朋友。”
之后杨高回头,两人相视一笑。
那不是向体制低头,也不是求体制回头,而只是两个个体之间的惺惺相惜。
从这个角度讲,《埋伏》从头到尾都带有反体制的色彩。
它讲述的是两个普通人被体制发配并受难的过程。
但在他们的身上却最大程度的保存了人性,保存了质朴的善良和共患难的情义。
这是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过程。
影片以反讽的方式,看似讲的是体制外的事情,实际每一刀都戳中体制的要害。
还是那一句,不能欺负听话的人。
不止如此,体制就不该欺负人。
相反,它应是为人服务的,让人们更好地组织在一起,过上更好的生活。
《埋伏》,一部二十年前的电影。
如今看,仍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