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七十二回(下):奴字辈儿的爷

本回回目《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作者

水溶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开水不响响水不开”。

“一瓶不满半瓶晃荡”。

这些俗话都是打小儿听惯了的。所以若论说话的花样儿,哪个能比咱汉人?这些翻着花样的话殊途同归,大抵都是说的同一个意思,同一类人。

真正有身份的人往往平和谦逊,反而那些身在下层者最爱摆谱。喜欢炫富的人未必多么有钱,常秀恩爱的也不一定像看起来那么幸福。

据说,想知道一个人缺少什么,就看他最爱显摆什么。

刘姥姥初进荣国府,第一眼先见到几个看门人:“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真真好大势派。那气场唬得乡下来的贫婆子忙掸了衣服,上前口称太爷——“太爷们纳福”,人家乜了眼睛爱理不理滴。

及至后来进了那巍巍府门,过了那重重院宇,见了那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史老太君却是无比的亲切温和,和所有天下亲戚一样,问候着“老亲家,你好呀”,诰命夫人远远不如看门仆人的架子大。

贾府里的仆人是分三六九等的: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

李嬷嬷可以随意喝掉宝玉的枫露茶,春燕娘却连宝玉的房门都进不得。周瑞的儿子犯了错,凤姐想惩罚,却也得碍着他父母“现是太太的陪房”,“不看他老子娘,也看太太”。

这便是贾府中的“陪房现象”。但凡陪房,仗着是主子奶奶娘家带过来的人,便比别人多了体面。就像奶妈们仗着奶过哥儿姐儿,比别人更得势一样。

荣国府里贾母不算外,拢共也就这么三四个太太奶奶,除了李纨省事,文中未曾提到,其余哪家的陪房不是难缠的?

所谓得脸,无非是能够借一张脸做盾牌,举着好嚣张。

那王善保家的敢去掀探春的衣襟,便仗着她是邢夫人的陪房。

邢夫人给凤姐没脸,究其原因,是为凤姐捆了她的陪房费大娘的亲家。

周瑞的儿子若不是有这么个爹在,哪里就敢喝醉了酒撒一地馒头?

陪房们仗的是主子的势,主子们觉得有人落陪房的面子就是落自己的面子,打狗还得看主人。

借着凤姐的威势,来旺两口子平时在奴才界自然是横着走的,事事如意。

在儿女婚事上自然也受不得别人违拗半点,娶彩霞居然只是为争口气,说一是一,吐口唾沫要砸个坑,容不得人拒绝。

按理说人家一家门均不乐意,强作了亲又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还是脸面问题

彩霞是王夫人屋里的大丫鬟,估计是拿一两银子月钱的,自然和粗使丫头们不同,属于那种“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尊贵些”的人。

来旺一家自觉得是当家奶奶的陪房,理应婚配这种太太屋里出来的,受过调教的一等大丫头,方显身份。

因为算算这一年放出去的丫鬟,因鸳鸯、琥珀、彩云皆不出去或不配人,没有比彩霞等级更高的了,他要掐这个尖儿。

按理说凤姐是个明白人,想当初探春管家的时候,凤姐是怎样支持配合的:

“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得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

那是怎样的胸襟和格局!真是当家人的大气度。但这一回遇到来旺儿子娶彩霞的事,凤姐却忽然糊涂起来,完全不像她的作为:

“我们王家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

平时那么通透,为何轮到她自己的陪房,就狭隘至此?

想当初凤姐还曾打算严厉处置周瑞的儿子,并未护短,后有赖嬷嬷说情,才作罢。那周瑞不也是王家带来的人?

“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细品这句话,竟是七分赌气。

倘若说来旺儿子不成器的人是平儿,估计凤姐会认真考虑,不会再强做这个主。

只因说话的人是贾琏,凤姐这是和丈夫赌气。把平时心中的不痛快,撒气在这件事上。

由此可见赌气须谨慎。它会令人的智商瞬间急降,哪怕以凤姐的智慧都抵挡不住。何况你我。

纵容来旺儿子娶彩霞这件事,无疑是凤姐处事的一处败笔。因为它造成的后果是“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

假如彩霞以后因遇人不淑而有个什么长短,实在是凤姐的罪业。

凤姐的罪孽虽多,却与这件事都不同。贾瑞,鲍二家的,尤二姐,这几个都触犯了凤姐的逆鳞,各有原因,算得几分咎由自取。

而张金哥的死,凤姐既没想到也不知道,那几乎算是个意外。

可是彩霞不是两不相识的张金哥,她就是凤姐身边熟悉的人,活生生的一个姑娘,而且完全是无辜的,丝毫没有影响凤姐的利益。

可叹王夫人屋里的四个大丫鬟,除了玉钏儿尚不知将来怎样,其余三人皆是命运多舛。

金簪子掉在井里,死了金钏儿;错付痴心后又染了无医之症,病了彩云;强配婚姻所遇非人,嫁了彩霞。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是天下女子的挽歌。风落残红,是每一朵花的宿命。

那来旺的儿子“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奴二代竟也养出个二世祖。

而正牌少爷贾宝玉,任他怎么纨绔,也纨绔不到这般样子。

别说要读书上学的宝玉贾环贾兰,就连贾琏怕也不敢。

他们有多少规矩约束着,多少眼看着多少人跟着,更兼父亲严厉如阎王,竟远不如一个奴才秧子可以任性妄为。

想当初凤姐为整治尤二姐,买通了张华察院打官司。拿人的衙役警察到了贾府,就面对一个来旺,竟不敢锁拿,只说“你老走罢,别闹了”。

来旺虽是奴才,在公差面前也有着爷的款儿。这就和宫里的太监一样,在皇家是奴才,到了荣府,也是爷,奴字辈儿的爷一样惹不起。

已经欠着银子的夏太监又来要一二百,按凤姐的话看,欠的似乎不止一千二百两。来要银子的也不止这一个夏太监,周太监昨儿开口便是一千。

贾府周济刘姥姥,一百两银子换来千恩万谢,伸手一拿就是一千两的,却连豆大的人情都留不下。

日后报答贾家的,是拿走一百两的庄稼人,上千上千拿的人,既不知恩,哪来图报。

皇亲有皇亲难念的经。

这一回文字,把贾琏找鸳鸯偷家伙当银子,和太监们的索要无度放在一处写,真真是那一句“大有大的难处”,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雪上加霜。

贾府的财力已经捉襟见肘到什么程度?

贾母生日,王夫人的寿礼是当了铜锡家伙换来的,凤姐的寿礼,是卖了金自鸣钟换来的。地租钱不到期,贾琏又瞄上贾母处的金银器皿,来倒腾钱。

荣国府,家里的人们折腾着内忧,外来的人们折腾着外患,两下里夹攻,腹背受敌,总有沦陷的一天。

忽喇喇似大厦倾,因为这大厦早已一点一点被掏空。

穷是一个家族颓败的典型症状。

当然可以推倒百年大族的绝不仅仅是经济危机,同时还有自身原因,仗财仗势的诸般阴暗事;有内部矛盾,即探春说的“自杀自灭”;更有政治因素,如四大家族的一损俱损,如这一回提到的雨村的升降:

“他那官儿未必保得长,只怕将来有事,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

贾琏是很不喜欢雨村的,总觉得会被他连累。当初为石呆子的扇子,让贾琏嗅到了危险,看到了隐患。

“为几把扇子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就为这句公道话,多少读者原谅了二爷的花心与好色,觉得他仍不失为一个正直的人。

其实这一回真正的亮点在林之孝,这位荣府管家。作者直到贾府已如此衰落的时候,才分出笔墨来写一写这个人。

当然也许是特意留到现在才写,穷家难当,越是在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于艰难处才越显出一个管家的属性来。

很明显林之孝是特意来找贾琏的,他有话要说。

“听说雨村降了”,这话看似随意,像是聊闲天儿,却正如那句“一夜北风紧”,林之孝作了起句,下面留给贾琏来承转。

这话符合一个侯门管家的身份,说的是官场的变动。

这是男人之间的谈话,显然有些事情林之孝已经思虑了很久,借这个话头为契机,有些建议要向主人分说明白。

而遍数阖家男主,似乎都不那么靠谱,贾赦太阴,贾政太板,宝玉太嫩。似乎也唯有一个贾琏,还是可以商量家事的人。

况且林之孝先说的是雨村的事情,估计他心里也是想着,贾府应该疏远些这个人。这点倒是同贾琏说得来,二人在这件事上观点一致。

而贾赦贾政,乃至贾珍,却都是和贾雨村交好的。

这也是雨村的本事,不服不行,性子完全不同的三只贾,居然都能喜欢他。

不得不说一个官宦之家的管家,的确有着很敏感的政治嗅觉,知道官场的祸福难料,知道结交不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这一回有两处细节写林之孝的动作,很是入微。一处是“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另一处是“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

他不走,他得把话说透,把事办完。

第一处他不动身,是还有事要说。雨村那是外面的、别人的事,接下来要讲的是自家里的事。

这种靠典当换钱花,不是过日子的法子。所以林之孝正式向贾琏提议裁员:“一时比不得一时”,“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

凭林之孝这番话,关于裁人的这番虑量,这管家做的称职,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东家。这是个沉稳厚道的人。

第二处“只得应着”,是口不应心。于是停了半晌,下了决心。

雨村的升降,家里的裁员,这都是大事,接下来他要说清的这件小事,却是关乎一个小丫头一生的幸福,“虽说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

这样的公道话,别人或畏惧凤姐,或碍着来旺,都不肯明说。只怕阖府上下,对这桩注定不幸的婚事,主子那里只有林之孝替彩霞说过话。

而这些话,若不是贾琏和他提起,他大概也不会说罢。也就是和二爷说说,若是当着凤姐,大概也不会说罢。

即便如此,他也强过了别的人,甚至强过了彩霞的娘。

做奴才做久了,世道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了多听少说,习惯了保持沉默。

所以在凤姐的眼里,这夫妻二人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凤姐不知道那是阅历累积出的智慧,是沉着和沉稳,从来不会祸从口出。

这次林之孝不想沉默,他说了该说的话,长吁一口气,自觉得问过了良心,不说只怕日后有愧。

就凭这几句话,就凭这几分良善正直,林之孝,够爷们儿。

而彩霞就这样与贾环擦肩而过,没人知道后来。

彩云与彩霞,这两个有心的女孩,贾环先后都辜负了,不知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会不会后悔当初的不珍惜。

红楼梦中凡是喜欢少爷的丫鬟,似乎没有一个能得到好结局。袭人,晴雯,金钏儿,彩云,彩霞……贾环虽是不肯放在心上,但就算宝玉一心呵护,最终谁也没有保全,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是这一回贾政最后那句话,留给读者太多猜想,他看中的那两个丫头,到底会是谁?在纸上细细写尽所有的名字,最终还是猜不出来。

也许这只是政老爹随口宽慰赵姨娘的罢,而读红似我,果然很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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