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人家二题 之 瞎子先知
苗乡散记
烧毁后重修的鼓楼没有以前宏伟,那株被烧死的柏树还仍然傲然屹立
瞎子先知
先知是住在寨子里鼓楼里的一个瞎子,他已经死去十多年了,在他死前,他把寨子里的那座修建于明朝初年的老鼓楼烧毁了。有人说,先知的一生属火,是神秘之火,最后在凄苦中化作火焰飘然而去。
时到今日,寨子里的人还时不时在议论已死去的先知,众口一词地说是他父母的心太大了,给先知取了一个不该取的名字,名字取得太大了,害得他在未成年时,一双明亮美丽如女孩的大眼睛就瞎了,一个命里八字中载不下的名字害了先知一辈子。也有懂得一些算命术的人说,先知的名字还是名副其实的,也是命中注定。在我的记忆中,瞎子先知确实在某些事情将要发生的时候,他好像有超人的预见性,因此,他的一生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随着汉文化的在苗族寨子里的普及,寨子里的人都取汉语名字,叫书名,但还是保留了苗语名字,又称小名或奶名。苗语名字一般都取得很怪很贱,如取实物名,有动物,如狗、牛之类,有自然物,树木、石头之类,也有家用物品,锅子、水桶之类,最让忍俊不禁的是,还有人取叫花子、懒汉、哑巴之类,当然,也有用一些形态用语,如大、小、红、黑之类等等。
先知的父亲在寨子时里是读过古书的人,先知生下来的时候,他父亲拿了几大本线装古书,翻来翻去,最后从四书《孟子》中找到了一句话:“天生之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他父亲便以句中的“先知”为名,期待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能有大的出息,功成名就。寨子老一辈的人都劝他父亲,“先知”可作书名,能不能还取个贱名作奶名,他父亲一笑了之。先知从生下来,长到八岁以前,是寨子里有名的乖巧孩子,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他正朝着父母期待的方向成长。谁料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先知刚满八岁那年,一向身体强壮的他突然病倒,高烧持续不退,几天后,烧是退下来了,可先知的眼睛从此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先知命中的遇到的第一把火,这把火烧掉了他的双眼,也烧毁了他的一生光明与父母对他寄托的希望。
在先知十岁和十二岁的时候,谁知祸不单行,他父母相继去逝,扔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个世上。十四岁那一年的冬天,先知在家里一个人烧火烤时,不小心把所住祖上留下来的一个房屋烧着了,正当寨子里的人以为他还在屋里,在外边大声喊他时,他却好端端地坐在院前的田埂上。有人问他,你是怎么出来的呀?他嘿嘿笑着说,是我阿爸阿妈在天上催着我出来的。又有人问他,房屋着火了怎么不早喊?我们好早点来救火,你的房屋还有救啊!先知回答说,是我阿爸阿妈不让喊。气得寨子里的人直跺脚。这是先知命中的第二把火,这把火烧掉了自己的祖业。
先知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寨子里的人认定是他那固执的父亲给他起错了名。这次先知烧了房屋不就印证了这一点吗,他先知先觉,自己瞎了眼还能跑出来,可他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啊?后来,寨子里的妇女中流出了一个神奇的说法。据女人们讲,先知的母亲在时,每次洗碗筷有一个坏习惯,洗完筷子后都要到灶上的砖头上敲打几下,以便甩掉筷子上的水。她们猜测,是不是先知的母亲得罪了灶王菩萨,灶王菩萨上玉皇大帝那里告状,说她天天用“兵条”(苗族巫傩中的法器)无缘无故地抽打他,因此,土地菩萨让上天来惩罚他们家。两种说法在寨子里都传开了,且越传越神奇,越说越有鼻子有眼。一下子起错了名字的说法占了上风,一下子又是灶王菩萨上天告状的传说点了上风,两种说法都显得很神秘,在寨子里相互交织着。其实寨子里的人是在争论毫无意义的话题,一个谁也说不清的问题,那就是先知的悲惨遭遇责任,到底是由他的父亲来承担还是他的母亲来承担。这实在是一个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先知的房屋烧毁了,没有地方住,寨子里的人就把他安置在公家的鼓楼里住。在未成年之前,先知在寨子里吃百家饭。这是寨子里的习俗,凡是寨子里的孤儿,必须由寨子里的人家一起养大。先知成人后,寨子里的人也完成了抚养的义务,他没有能力去自谋生路,于是只得以乞讨为生。
当我懂事的时候,我看到乞讨时的先知,他已是年近五十岁了。先知在寨子时行走时,他两手一手拿了一根拐棍,他边走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前面的铜鼓石路,人们很远就听到了声响。他身上背了一个大竹筒,有盖子,可当碗用,竹筒两边留了耳,钻了孔,用一根结实的麻绳穿起来。先知有时把竹筒斜挎在身上时,有时把竹筒吊在胸前。据说这竹筒是寨子里的篾匠给他做的,怕他弄坏,连讨饭的家伙也没了,就一次给他做了三四个。先知把竹筒当宝贝一样爱护,一个竹筒背了几十年,还完好如初,只是竹筒青色的表皮已变成已成暗红色,油光发亮。据说先知很早就被政府列入了五保户,因此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政府照顾的,平时穿得衣服都是草绿色的,倒不破烂,只是因长久不换洗,外衣的前面和衣袖油光可鉴。
寨子里人家有红白喜事时,就是没有任何人告诉先知,他好像有第六感觉,能准确地知道。在我们寨子里,先知很少上门去“赶台子”(乞讨)。如果哪家有红白喜欢事时,他也不主动上门,而是拿着两根拐棍和竹筒,坐在鼓楼的门洞里静静地等着。到了快开席的时候,主家会打发小孩来接他,那个来接他的小孩,必定是一只手握住先知的一根拐棍的一头,走在前面,先知握住拐棍的另一头,走在后面,那小孩一直把先知引到家中。自从先知开始乞讨后,寨子里又有了一种新的传说,说是如果哪家做红白喜事,不去请先知来吃饭,会不吉祥,家里日后肯定会出事,因此,寨子里的人家对先知不敢怠慢。邻近的寨子有红白喜事,可不像我们寨子一样,对先知这么客气,因此,先知得主动上门去“赶台子”。这个先知就是怪,邻近寨子做红白喜事,哪怕我们寨子的人没有丝毫的信息,他却一清二楚,没有人带路,他也能准确无误的找到这户人家。
在我的印象中,先知除了在我们寨子和邻近的寨子“赶台子”,他从来不在这些寨子里挨家挨户的乞讨,他有一个固定的乞讨地点,就是公社饭店。改革开放后,公社饭店没了,公社也变成了乡政府,乡政府所在地的街上,出现了很多家私营饭馆。先知还是到这些饭馆来乞讨,他的乞讨很有方法,他走到饭馆门口把竹筒放下,然后走开,远远地坐下来等待。饭馆的老板很喜欢他的这种方式,因为这种方式没有影响到饭馆的营业,又能让饭馆的老板感到多少也能做些积阴德的事,于是,老板把客人吃剩的菜装进先知的竹筒里,有时还要到锅子里舀一碗没动过的筷子饭放进竹筒里,然后高声招呼一声,先知就走过来,拿了竹筒就走,真是一方两便。
先知的第六感觉和他神奇的名字,为他悲惨人生蒙上了一种神秘色彩,而笃信鬼神的苗族寨子人家,却不敢小看他,犹其对他的名字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寨子里那些不好带的小孩子就认先知为“亲爷”,“亲爷”就是“干爹”“寄名父”的意思。令人称奇的是,先知的这些“寄名子”长大成人后,大多都有出息,大部分人都走出寨子,有的当了国家干部,有的当了教师,做生意的也红红火火。因此,每当逢年过节时,先知并不寂寞,特别是过年时,鼓楼前鸣放的鞭炮,不比寨子里任何一家少,先知收到的礼品比也不少。这些“寄名子”还给他塞钱,可先知一分不要,他说他不会用钱,拿着钱没用。
重修后的鼓楼正面
那一年的冬天,已经上了年纪的先知,在鼓楼里烧火烤,把这座明朝时期的鼓楼给烧着了,同时还烧死了寨子里有千年树轮的一株古柏树,而他又一次神奇地逃离了这场火灾,但不是自己出来的,是寨子里的人把他救出来的。这是先知命中的第三把火,把这座列入文物保护的老古董鼓楼给毁掉了,让能见证苗族古老历史的鼓楼消失了,而他的住处又一次没有了。
村委会把先知安置在寨子前的一座空屋内。那是当年大队的锯木厂,第二年冬天,也是因为天冷烧火烤,房子再次失火,先知这一次没能逃脱厄运,和房子一起被烧为灰烬。人们常说事不过三,先知却挺到了第四把火,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脱神秘之火带来的不幸。